次日，少年紅着眼跪在碧華殿上，語氣铿锵有力：“晚輩秦骁平，願拜蕭宗主為師。從此立身行己，心向劍道，挑不平事，全忠與義。謹遵宗門訓言，白月繼光，照世扶危，九死不悔。”

付雪竹躲在殿外，心中似有回聲繞梁。她聽懂了，這天響徹碧華殿的不隻是拜師誓詞，也是秦骁平對秦姝年的承諾。

從這天起，雪穹峰多了一位勤學苦練的少年，可他執劍的理由，卻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與師父為敵。而他的師父竟然也傾囊相授，在這個關門弟子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事實上，沒過一天，蕭巒便宣布閉關。付雪竹猜測那聖人散對他也并非全無影響，至少短時間内蕭巒不得不為其所累。

自打秦骁平離開雲岫院後，蕊兒哭訴一個有潛力的大廚就這樣被習武給耽誤了，神情痛苦得就好像到了嘴邊的燒鴨子飛走了似的。何儀則一連幾天陰沉着臉，似乎看誰都不大順眼，聲稱“攘外必先安内”，要徹查雲岫院内部，以防再有此類事件發生。

秦骁平一事在某種程度上為整個離月宗敲響了警鐘，暫時封山不代表此地就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秦骁平是第一個，卻未必是最後一個。雖不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一股嚴肅緊張的氣氛還是似有若無地在弟子們之間彌散開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付雪竹心裡很亂。

仰仗着蕭巒不計前嫌，秦骁平撿回了一條命。可如果是她呢？她的身份更加敏感，如何敢像秦骁平那樣拿命去賭？她不怕死，她潛意識裡總認為自己已經死過一遭了，她怕的是不明不白地死。

也許現在最安全的辦法是離開離月宗，但有些問題死死地追着她，如影随形，似鬼纏身，與她身處何方并無幹系。

更何況，她相信有些秘密就藏在這座山裡。

山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投石問路也好，被逼無奈也罷，留下的人才能聽到更多的故事。

這樣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與其整日提心吊膽，不如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她也沒什麼其他可信的了。

盡管如此，當她白日裝睡時有人來傳話，說何儀叫她務必現在去她房中一趟的時候，付雪竹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

付雪竹進門的時候，何儀正背對着她。何儀身着一襲紫衣，其上沒有一絲褶皺，肩膀微聳，似因身上繃着力氣，又或身量纖細，腰間縧帶竟垂下一個小小半弧。青絲被兩支玉簪挽起，其中不合時宜地摻雜着數根白發，寒霜一般逼人。

于是付雪竹很快移開眼去，緊接着微微屈身示禮，輕喚了一句：“姑姑。”

何儀感應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亦打量了面前的少女一番，一如第一次在這裡見到她那樣。禮數是沒得挑，隻不過付雪竹目光向下傾斜，像是在神遊開小差，頗能沉得住氣。她此刻無端生出一種想法：這種人要麼愚笨，要麼機靈過了頭。

何儀硬生生地開口道：“前些日子，我遣人去了趟淮安。”她停頓片刻，“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該來的還是來了，或者說，付雪竹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然而真到來時，她心裡竟沒來由地平靜，隻是看着這樣的何儀，卻忽然間什麼都說不出口，隻得繼續垂眸躲避，淡淡道：“……沒有。”

何儀氣得有些發笑，繼續說：“淮安根本沒有你這一号人，也沒有你所說的家族，隻有一個付氏似乎在尋失蹤的女兒，我說的可對？”

見付雪竹不語，她逼近一步，又提高了幾分音量：“所以你先前編的那通謊話，都是在利用我同少主的關系。你一直在騙我，你到底是誰？”

猶豫再三，付雪竹終于開口：“姑姑心中不是已經有了答案嗎？能知道您同她的關系并利用這一點的——隻有她本人。”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沒有任何預兆地打在她的臉上，力度不大，付雪竹甚至沒太覺得痛，隻是有一種麻木的感覺漸漸從面上蔓延到了脖子，然後潛進身體。

何儀則顫抖着手，表情像是有些痛苦，一字一頓地道：“從前的她，不會撒謊，更不會如你這般玩弄人心！”

付雪竹雙膝一彎，當即跪在何儀面前，有些認錯的嫌疑，擡頭看向她的眼神裡卻多了抹決絕。

“可如果我不能這樣，應該在當時立馬與您相認，抱頭痛哭嗎？離月宗已經不是從前的離月宗，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姑姑想要我的信任、真誠，可如果這是一份可能帶來災禍的信任、真誠，您還會想要嗎？”

“你怎知我不能……”何儀十分震驚地看着她，心上是密密麻麻的刺痛，繼而逐漸轉為悲怆與失落，聲音漸漸弱了下來，聽起來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明明都還是孩子，一個兩個，卻非要自己扛……”

南宮盈自小天機清澈，胸次玲珑，在父母同門的一片寵愛中長大，自是可以嬌縱地展露天性。現在她心有城府，學會保護自己，何儀本該高興才是。可何儀發現，她更怕她因謊言擔驚受怕，怕她因害怕連累别人，而把自己擱置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何儀忍住淚，對她說：“阿盈……你從來不是别人的災禍。知道你還活着，是我這半年多來最開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