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貝爾蒂的工作室的一角，有一個小房間，裡面陳放着使吉貝爾蒂聲名大噪的作品，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可時間一長，每個人都摸一摸，反倒損害了它的美好。而且許多人圍着，也影響了工作室的進度。于是吉貝爾蒂大手一揮，在工作室西邊的方向，格外修建一個房間，單獨擺放它。

因為工期，這個房間隻是拓寬小巷，沒有窗戶，隻有一盞燈。

貝魯蒂帶着隐德萊希來此地，他瞥一眼正面的浮雕，亞伯拉罕獻祭以撒，他在黑夜裡搬出兩個凳子，就着黑乎乎的視線裡坐了下來。

“你要和我說什麼？叫我不要欺負多恩？”

“……我一開始是這個意思。”

“呵，”一陣窸窸窣窣聲音後，“你管得也太寬了，難道明天一個老頭死了，你也要跑過去給他吊唁嗎？”

隐德萊希很平靜：“我隻是覺得，你欺負多恩和他無關，你隻是想報複你的父親，可為什麼要傷害他呢？”

“你怎麼覺得我是為了報複我父親？”

一片烏黑中，貝魯蒂看到一閃而過的藍色的光，屋子短暫地亮堂起來，也露出牆壁上的亞伯拉罕雕塑。

眼前的少女低聲說：“你在恨他，恨他逃亡的時候，将你的母親還有你丢棄了。”

“……”

“從米蘭到佛羅倫薩，身後是無止境的毒瘴，趕車的馬摔死了一隻，隻剩一隻馬了，吉貝爾蒂卻在夜色中偷偷将唯一一隻馬騎走，獨留你和你的母親……在處理完母親的遺體後，你廢了好大勁才找到父親，卻沒有看到他懊悔的表情，隻有尴尬，不想見到你。”

一個少年在迷宮森林裡狂跑，身後是狼群的幽幽綠光，嗷嗚嗷嗚，從東邊，西邊，北面，南面，此起彼伏，一方唱罷一方響起。蝙蝠群迎面撞上人臉，吱吱叫喚，密密麻麻，叫人看不清路。

隐德萊希将見到的複述出來，她說得很輕，就像谛神節所做的：“你恨你的父親，可是這是你們的恩怨，這和多恩無關。他在你們的恩怨裡，是無辜的。”

貝魯蒂道：“好女孩，你都在說些什麼話，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他就真的無辜嗎？哈哈哈哈——”他笑得生澀，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過氣來，“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是我！不是那個紅毛吉普人！”

隐德萊希不說話了，她又犯了錯，她以為将問題根源說出來，讓人正視自己的内心，就能達到目的，可她又錯了……

良久，她才說：“可多恩是無辜的，被你的父親喜歡也不是他的意願。”

“小女孩，如果不是夏娃偷竊罪果，我們都該一塵不染，可事實是，我們皆負罪業，這也不是你我的意願，你也不比我高等多少。”

“……抱歉。”

“沒事，就像我先前說的，我對美好的事物總是很有耐心。”

……

貝魯蒂帶着隐德萊希離開那個小房間。此時，人都散開，隻在角落裡站着一個少年。他一身灰塵，背對着她們站着。紅色發尾還滴落着水，等隐德萊希靠近時，他腳下的地濕潤成，一個又一個圓形斑點。

“多恩……”

在很安靜的環境裡，在逼仄的房間裡，隻要有一點點聲音就會牽引無盡回聲。

多恩垂首看着被撕碎的畫作，手握着拳頭，掌心死死掐着一顆石頭。

“對不起……我，”隐德萊希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人會将惡意施展給無辜的人，她也不知道，她該怎麼解決這一種情感的嫁接，“我覺得，你可以試試離開這裡……”

“隐德萊希。”他動了動唇。

隐德萊希愣了，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多恩轉過頭，他的嘴角還有血漬。隐德萊希看着俊秀的少年臉。青一塊，在他的顴骨，紫一塊，在他的嘴角。

他擡起手背擦一擦那血，手背自下而上，滑過唇角、顴骨、鼻梁，到另半張臉的眉弓骨、額骨。

放下手。“我現在還不能回去，你要跟我去一個地方嗎？”他的聲音幹巴巴的，“如果你今天要一直跟着我。”

“你不畫——”隐德萊希這才看到被多恩擋住的，已經撕毀的畫作。

“以後再畫吧。”

“你要去哪裡？”

多恩自然而然地拉起隐德萊希的手腕，這次的手很緊，緊到發疼。少年卻雲淡風輕道：“去玩一個遊戲，”他轉頭，看着她藍色的眼睛，“打水漂，你會嗎？”

......

亞諾河。

上方修建長橋，河在橋下。前幾天下過一場雨，河水充沛，不至于洶湧。多恩帶着隐德萊希來到這裡。

野草在石頭縫隙中長出來，人的腳印踩上去，草被壓壞，片刻後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莖稈被折斷，依舊在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