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餘晖。少年挑好幾個質地稍扁的幾個,用手揩去泥土,遞給隐德萊希。随後,他又自顧自地走到河道邊,俯身,甩出一塊石頭。
五、六、七,真是不錯的水花。
“我聽說,懦弱的人總要欺負更弱小的,以此獲得短暫的快感,”多恩輕聲道,“其中有一部分人,後續會因為欺負過别人而懊悔,變得更加弱懦,另一部分則會在這種快感中變成強者。”
多恩又甩出一塊石頭,這次隻有三個水花。
他轉過身,看着隐德萊希的臉,想到,她這麼漂亮,和他不是同一類人,這麼一塵不染,總是讓人忍不住弄髒的念頭。就像髒兮兮的乞丐,看見衣裳華美的貴人,總想去拉住她,乞求她賜予他們一頓餐食。
他說:“你看懂怎麼抛了嗎?”
隐德萊希走上前,不太協調地俯身,模仿他先前的動作,這次石頭丢過去,很快就沉底了。
“我.....”
“手要這樣,”多恩調整隐德萊希握石頭的姿勢,然後帶着她擺出一個便于使勁的動作,“然後這樣,”他退出來,“你再試一試。”
隐德萊希試着甩,四個水花。
“你不開心。”多恩說着,隻看着河面上石頭沉底。
“你也不開心。”
多恩:“我不開心你便不開心了?可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我現在可在笑呀。”
“你在傷心,”隐德萊希的眼睛倒映出少年的神情,他的眼睛裡面沒有一點光,“天神在書裡曾經講過,希望所有人都能誠實,這樣世界便不會遭害。”
“你這是說我不誠實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每個人都有秘密,隐德萊希想,可她又想到魯傑羅,還想到了貝魯蒂,她顯得幹巴巴了,“我曾經見過一個人,他殺害了他敬仰的父親,好像是為了仇恨,可好像又不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來形容,”隐德萊希想到魯傑羅的眼睛,繼續道,“可我見過他的眼睛,他來向我們求助,明明嘴上說着滿意,可那雙眼睛,不是得到拯救的眼睛,而是......”
是放棄自己的眼睛,隐德萊希微微擡頭,和眼前的眼睛很像。
“我還見過一個年輕的女子,她求得天神的賜福,卻使她提前走向死亡。有時候,天神也無法了解你的需求,甚至可能還會額外再傷害你一次。”
“你這是在為自己開解嗎?你和貝魯蒂……呵,該不會你沒有解決問題,所以覺得内疚了?”多恩咧起嘴笑,顯得有些無力,“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對不起......”
“你不必和我說對不起,你并沒有對不起我,而且,你怎麼會覺得這是再次傷害?”多恩看着這雙藍色的眼睛,它含着悲傷與憐憫,卻額外刺痛了他,“如果不能自己解決生存還是毀滅,如果天神能為我終結此生,我會很願意的。”
隐德萊希突然說:“不行,要活下去,活下去。”
多恩道:“為什麼?像我這樣活着,有什麼意義?”
一時之間,隐德萊希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可她潛意識認為,如果自己的祖父還活着,他還可以做許多好事情,可那是她的祖父,不是多恩。
最終隻能低聲道:“我不知道。”
多恩聽後擡頭看了看晚霞餘晖,頭頂飛過一隻烏鴉。紅日銜山,烏鴉選樹。他把手中最後一塊石頭扔出去,笑:“天神也是你這般,不允許我們輕視自己的生命。”
也如你一般,不講道理。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了。
天越來越暗,人的腳步聲越來越模糊。少女手中還有許多石頭,她可以輕易決定它們的命運,是直接讓它們歸于原位,複歸塵土,還是放飛湖泊,抵達彼岸。隐德萊希擡頭望了望對河的對面。
她數了數懷中石頭的數目,還有三個。她閉上眼,聽着,多恩的腳步踩過石頭鋪就的路,踩過幹枯的泥土,踩過蕨薇的灌木叢,離自己越來越遠。重新睜開眼的時候,夜色已經悄然侵襲,烏壓壓的一片,像要吞沒人的野獸,洶湧地釋放惡意。
多恩并未走遠,他背靠一棵空心的樹幹,腳旁落着一顆松果。這棵樹還活着呢,這般想着,多恩用腳将松果踢遠了,黑色的球狀物在鋪滿松枝松葉的路上滾呀滾呀,最後掉進坑裡。他默默看了許久,又要回去。
無論如何,姐姐要她回來,他想着。可隻是一個轉身,他便再無動作了。
他在夜色中看到一個少女,她用裙子兜着三枚石頭,護在胸前,然後不斷擺着之前他教過的姿勢,好像是在不斷地練習。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的位置,可以隐約看到少女的側顔,多次的重複讓她的鬓角和額頭生出豆大汗珠,但她仍像不知疲憊般,不斷彎腰,調動全身的力氣于指尖,手臂在空中畫出弧線,好似要把一個東西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怦怦——
他讷讷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是松果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