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裡,一隻老鼠跑過去,打翻了他放在一旁的燭火。維薩裡擡頭,緊緊抿了片刻眼簾,睜開眼,分清夜色中的景物後,才拿着小刀走過去扶起油燈。此刻,他注意到一旁的信件。
先前他的筆記已經重新排列,組成西莫多的語氣。
“——科薩要瘋了,時間不多了,請你盡快将隐德萊希帶回來,還有,梅拉達還好嗎?”
維薩裡看着眼前的屍體,在他的影子下,一塊塊的屍斑顯得像象征“死亡”的烙印。閉上眼,再睜開,閉眼,睜開,烙印還在那裡,無論如何也分不清。
如同這黯淡的夜色,森林栖居着許多生靈,雛鳥、麋鹿、遊魚……它們生活在天空、大陸、海洋,看似自由自在,卻終身隻能困在這片森林裡。當太陽落下,黑夜降臨,森林仿佛被那無盡的黑夜吞噬了,它們逃離不出去,哪怕擁有翅膀也飛不出去,隻能被動地讓黑夜吃掉。太陽照常升起,一隻幼鳥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被抛棄在了地上。它原來的家,那個養育着它和它親人的家,在高高的樹上。
跳啊,扇動翅膀啊。
他飛不回自己的家。
......
橋上。金匠收起門,放上鎖,他扭頭看了看沙漏,大小沙漏都漏得極快,無論裡面的流沙有多少。
“真是怪了。”他嘟囔道。手上拿起稱敲了敲桌子,小沙漏還是不下去。
“佛羅倫薩真是一個鬼地方。”
金匠不想管了,轉身走到熔爐裡,把這些天多恩送來的首飾全倒進去。熱熔液很快就将珠寶融完。接着,他坐在椅子上,手指點着椅把,不多久又站起來,拿起門旁的袋子,在地上倒着滅鼠藥。
滅鼠藥倒得随意,他踩壞了幾個,也踢飛了幾個。那些黑色顆粒從門縫滾出去,最終停在維薩裡的腳旁。
維薩裡皺眉,這些東西的味道比屍體還要讓他不适應。
維薩裡觀察着他,這個金匠每天都會以極低的價錢收首飾,但隻有那個紅發男孩的東西他會熔鑄,而且他最近頻繁購入滅鼠藥。維薩裡還發現,金匠還有意和奧比齊家族的人往來。
美帝奇家族和奧比齊家族是世仇。
聽着火焰燃燒的聲音,維薩裡突然想到,最近,美帝奇還開始穹頂招标了。他剛來佛羅倫薩時,稍微了解了聖母百花大教堂,聽說這個教堂本該在三十年前建成,但由于技術和審美問題,擱置了許久。
他聽父親說過,佛羅倫薩的教堂是對米蘭黃金的拙劣模仿,佛羅倫薩人以為隻憑借教堂就能達到“永恒”。可瓦礫豈能與黃金争輝。
不過,要是以發展基建來穩定民心,倒是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想着,維薩裡又稍微加大了魔力。教堂是美帝奇家族資助的,如果建成了,美帝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聲譽将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度。而這個金匠和奧比齊家族有來往。
早該想到的,奧比齊家族不會袖手旁觀,米蘭和佛羅倫薩的戰争也是一個性質。那麼,真正導緻喬瓦尼死的——血紙,有很大的可能與奧比齊家族有關系。
心裡的預感愈發強大。
血紙是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米蘭?
因為有血紙,米蘭連戰争都不能存在。隻能被動地,讓時間亂流蠶食。
維薩裡的腦子裡面出現一個畫面。佛羅倫薩的教堂上,百花窗折射七彩光芒,投在地上,一個金發碧眼的少女注視着跪地的男子。思緒混亂,維薩裡感覺自己附身到了魯傑羅的身上。他在被審判,因為殺父保财。
不,不是的。維薩裡蓦地松開了拳頭,伸手捂着自己的半張臉。“哈哈!”他雙唇勾起,擡頭看天,忽略上颚的瘙癢感,咧開嘴喘笑。“我沒有罪!”他叫道。
“罪無可恕啊,偏偏要自欺欺人,是阿伽門農一般的人呐。”一聲歎惋,讓維薩裡所有的情緒全都潰散。他轉過頭,隻見在橋的中間,左右店鋪之間,站着一個衣衫褴褛的人。
此人手握一把豎琴,向他走來。
指尖在琴弦上躍動,如同撕裂布帛的聲音。維薩裡捂住耳朵,卻太遲了,聲音鑽入他的大腦。他的大腦,就像一間封閉的房子,讓這種聲音不斷碰撞回蕩。一種厭惡、反抗、昏沉不斷壓迫他的視神經,他感到眼前黑沉沉的。
失去意識前,維薩裡聽到這個人說:“啧啧,真是難搞,這麼快就有感知了,回去一定要讓店長給我加加工資。”
……
恍恍惚惚。是被送到了一個地方。再度睜開眼,維薩裡到面前站着一個人。他想試着動動軀體,卻發現自己被綁在椅子上。
博耶塔瞧見他醒了,頗好奇地湊了上去,仔細打量他的眼睛。點點頭,道:“很好,沒傻,也沒瘋。”
維薩裡低頭看了看綁住自己的繩子:“……不是你們叫我去橋上的嗎?”
博耶塔給自己找了個椅子,坐在維薩裡面前:“唉,那是你父親不希望你知道這些,幾年前就囑咐我們了。”
“那你們為什麼要提醒我。”
博耶塔張了張嘴,顯得有些激動,不過最後還是咽了下去,坐回椅子上:“我也不想告訴你呀,非得是店長那個……人,是他要告訴你的。嘿,不過偷偷告訴你,店長可嫉妒你了。”
“嫉妒?為什麼?”
博耶塔嘿嘿笑,不多說了。
維薩裡也不說話了。
“……”博耶塔安安靜靜地坐了許久,眼睛時不時瞟向對面的青年,但這個人從剛才開始就在低頭,一點也沒有追問的打算。真是和他母親一樣的悶葫蘆!博耶塔恨鐵不成鋼。
他還是耐不住寂寞,開啟了新的話題:“我記得,你的母親說她将來要給孩子取名字,要麼叫馬裡亞,要麼叫菲力波,說是要傳承祖先的名字,可你怎麼是比利時的名字。”
維薩裡說:“我在佛羅倫薩沒有祖先。”
博耶塔說:“别那麼較真呀,左右都是你的名字。”
維薩裡突然問:“你先前,為什麼說我是阿伽門農一般的人,因為不敬神?”
“唉,我們吟遊詩人隻是活得比你們長一點,見過的不敬天神的人可多了,可隻有阿伽門農一個被天神追着不放。同樣是獻祭孩子,亞伯拉罕倒是得到了天神的諒解,用一隻羊代替了呢。”
維薩裡嗤笑,顯得不屑一顧。
博耶塔遺憾地歎了口氣。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從根本就否定這種行迹,和他那固執的天才母親一樣,明明有能力獲得鏡,保得故土平安,卻偏偏對此不屑一顧。是因為心高氣傲,還是那根植于血脈中的詛咒呢?獻祭靈魂的煉金術師,如同一座腐朽的雕塑,米蘭城早在十五年前就已是空蕩蕩的,隻可惜啊,這個青年,似乎并不知道。嘁嘁,博耶塔撥動豎琴。
維薩裡聽歌,突然問:“你們活得很長,也到過許多地方,那你們見過永恒的東西嗎?就是那種,連時間都無法摧毀的永恒。”
“我見過許多即将被摧毀的‘永恒’,”博耶塔垂下眼,道,“但我其實還很年輕,不知道毀滅它的,是時間,還是别的什麼。”
維薩裡蓦然擡頭:“你能不能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