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弦月從厚重的雲層探出部分,在道路間鋪上了一層銀白。
安室透隐匿在窗簾後,盯着對面的黑色保時捷。雨水順着玻璃滑過,将他面容一分為二,在月色下增添了些許晦暗不明的陰沉,藍眸中的灰意也越發明顯。
蘭從客房服務人員手中接過醫藥箱,禮貌道謝,帶上房門,目光投向倚靠在窗戶邊的男人。
玻璃窗倒映出他深邃的輪廓,安室透長腿交疊,雙臂環繞。他垂着眼,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鴉青,平日上揚的嘴角此刻卻抿成一條直線,瞧着讓人憑空生出距離感。屋内燈光明亮,光線将他側臉勾勒得格外冷硬,也讓頸邊的淤青更加清晰可見。
蘭輕咳一聲,試圖喚回對方注意力。
“安室先生,我先幫你把傷處理一下吧。”
他回過神,眸中染上笑意,很快恢複成少女熟悉的樣子。
“有勞。”
安室透坐在沙發上,微微傾身,襯衫因動作而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實的輪廓線條。
男人坐姿散漫,動作随意,背脊卻挺得很直,不像是對周圍環境抱有緊惕,更像是長年累月的習慣所緻。
什麼樣的人在完全放松的狀态下,也會下意識挺直脊背?
蘭一邊問自己,一邊為他受傷的位置上藥。
先前被踢到的地方此刻已烏青,安室透皺了皺眉,額前的淡金色短發被打濕幾縷,順着發梢滑落,在衣領上暈染出一小塊水漬,蘭這才發現他整個後背幾乎都被雨水浸透。
難怪剛才下了那麼大的雨,她身上卻一點都沒淋濕。
被壓下的堵意又再次湧出,還裹挾着絲絲酸澀之感,蘭感覺胸口悶得慌,連帶呼吸都變得沉緩。
“對不起。”
她半跪在沙發前,低聲輕語。
“我好像給你添麻煩了。”
安室透先是詫異,盯着少女低垂的發頂,小小的一團就這麼停在他身前。他忍了半晌,終究沒忍住,擡手覆上。
“我說過,我是毛利老師的弟……”
“不是這個。”
蘭打斷他,發頂傳來的重量讓她感到不适,卻也沒有将其揮落。
“幫助我擺脫嫌疑,你自己也會有麻煩的吧,波本先生。”
她換了個稱呼,也提示他還有另一重身份。
安室透作為毛利小五郎的弟子,對恩師的女兒多加照顧也無可厚非。
但波本呢?
既然明知會引起懷疑,又為什麼要對她施以援手?
屋内沉默良久,風聲呼嘯而過,細密的雨絲不停抽打着玻璃窗,似要将這壓抑的氣氛撕開一道口。
“呵——”
一聲極為短促的輕笑,他像是終于卸下僞裝,脊背微弓,身軀陷入沙發,變成那副散漫又邪肆的姿态。
“毛利小姐是在擔心我?”
“我隻是奇怪,那個銀色頭發的男人跟波本先生,應該是同類吧?”
“沒有人是我的同類。”
男人語氣驟然一冷,嘴角噙笑,隻是笑意不達眼底。
“沒有人會成為我的同類。”
他又強調了一遍,半俯下身,手掌還搭在她頭頂。熱度透過發絲傳遞,卻沒有給蘭帶來絲毫暖意,反而讓她無端生出寒意。
“或許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波本嗓音低啞,似裹挾着回憶的沙塵,從遠方傳入蘭的耳畔。
“但那已經結束了。從那之後,沒有人可以稱之為我的同類。”
蘭敏銳地從他語氣裡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那瞬間的氣息既不屬于波本,也不屬于安室透,反而似曾相識,像是隐藏在角落中未曾被喚醒的某段記憶,陌生而熟悉。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她的手還停在他頸邊,發頂的熱度卻已挪至她額前,一張被放大後的臉突然呈現,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兩人靠得極近,近到那張深色臉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蘭甚至能在對方眼中清楚地看到自己身影。
吊燈至頭頂傾瀉而下,本該通透明亮的光線,此刻卻在兩人身邊籠罩上一層薄紗,如霧裡看花,朦胧又暧昧。
時間似被這一幕拽停了腳步,變得遲緩而缱绻,房間落針可聞,唯有呼吸聲成了此處空間唯一的點綴。
空氣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将兩人包裹揉搓,醞釀着愈發濃烈的火焰。暧昧的氣息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人不自覺醉在其中,深陷而不願自拔。
是哪處的線在悄然收緊?
是誰的呼吸陡然亂了節奏?
又是誰的心在沖撞理智的防線?
“你、你做什麼?”
少女驚慌的語氣将他從情感迷亂的邊緣拽回,像隻受驚的小鹿,瞬間脫離他的掌控範圍。
波本蜷了蜷指尖,感受着掌中殘存的溫度,垂眸掩下眼底的懊惱情緒。
“抱歉,隻是想看看毛利小姐是不是也失憶了。”
蘭狐疑地看着他。
波本聳了聳肩,“畢竟我之前,一直在用安室透的身份和你見面不是嗎?”
蘭無言,好半晌才悻悻道:“我說的是在安室先生成為我爸爸的徒弟之前,你是不是還用其他身份和我見過面?”
他這次卻沒有馬上回答,蘭也不急,她一直有耐心。非到不得已,她并不想将人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是。”
“沒——唉哎、唉唉???”
沒料到對方會承認得這麼幹脆,蘭愣成了豆豆眼,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
“我說是的話,小蘭打算怎麼做?”
波本擡眸,灰藍色的眸中閃過一縷暗光,神情卻表現得漫不經心。
蘭有些尴尬,她哪裡打算怎麼做,她連究竟是什麼時候見過他都想不起來。
可是……原來他們以前真的有見過嗎?
“是什麼時候?”蘭問。
波本沉默,搭在膝上的指腹無意識輕撚,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似釋然,更像是對自己還隐含期待的嘲弄。他支起臉,雙腿交疊,手肘撐在沙發邊緣,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動作從容而優雅,可偏讓蘭瞧出了幾分賭氣意味。
“你猜。”
蘭:“……”
……
暮色暗沉,整座城市被靜谧籠罩,本該是人陷入深度睡眠的時候,蘭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她試圖在腦中搜尋與那人初見的蛛絲馬迹,可記憶卻像是一團線球,越理越亂。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滲透些許,在酒店房間的地闆上灑下斑駁光影,輾轉反側間,蘭将目光投向沙發上那道身影。
昏暗的光影裡,男人手長腳長,以一種略顯局促的姿态蜷縮在沙發上。肩膀緊緊貼着沙發靠背,腦袋歪向一側,金色碎發垂在額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搭在身上的毛毯垂落地面,露出半截小麥色手臂。
入睡前蘭就提議讓他脫下襯衫晾幹,免得穿在身上着涼,此刻見他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不由從床上爬起,輕手輕腳将毛毯重新蓋回他身上。
借着滲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蘭瞧見他眉心微蹙,似在睡夢中也不安穩。鼻梁在光影交織間投下一道濃重的暗影,使他平日便深邃的面容看起來更加立體。
是混血兒吧。
蘭暗自思索。
之前還不覺得,但此刻在這昏暗而靜谧的空間裡,蘭目光不自覺落到他臉上。細細打量間,卻驚覺對方身上這股熟悉感越發強烈,強烈到她幾乎可以笃定,自己以前一定見過他!
可究竟是在哪裡呢?
“睡不着?”
男人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蘭被吓了一跳,面上湧現偷看被抓包後的窘迫。好在屋内光線昏暗,對方也沒看出她異樣。
“波本先生也睡不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