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一句話,隻有這一句話。
恭廉殿的人,除了沈相楠,多少明白世子活不過今年,他的命,從他進入這朱門高牆起,就注定落幕深宮。
北疆早已蠢蠢欲動,數年屢次踩紅線騷擾邊疆國土,百姓過得艱難,無奈眼下缺少一個撕毀盟約名正言順進攻北疆的理由。
北疆的君王不是明主,脾性手段皆已被恭廉殿摸透。
隻要世子死訊傳出,并嫁禍于北疆随從,不論北疆的君王信否,他一定會率先撕毀盟約與宣國開戰,而宣國等這一天,已經等的太久太久。
月光藏匿,昏暗寂靜,周無燭火,外無風聲。
“不要讓他太疼。”
唐梧念的聲音很輕,輕到下一刻就仿佛破碎消散,卻沒有哽咽,沒有淚水。
“你不去見見他嗎?”周思頤問。
“他不認識我,我便不見了。也許同他母親長得很像,也可能不像。”唐梧念道。
周思頤嗯了一聲,握住唐梧念的手開始顫抖。
他殺過太多人,多到數不清,那隻常年握槍提劍的手,穩穩當當取下許多人的頭顱,浴血在刀光劍影裡,早該沒了懼意,此時,卻顫抖的厲害。
“我不想沾上自家人的血。”
周思頤眉心緊皺,他是萬分不願意,無奈君令迫他提起劍,殺的是一個孩童,是他素未謀面的妹妹距平雲京千萬裡外的他鄉替國出嫁生下的孩子。
容王倒下的身影于他曆曆在目,甚至大捷日的雪光,那貴人披上的紅綢……他都記得清楚,他恨透平雲京的求不得。
“我不想的……”周思頤眼眶微紅。
唐梧念欲言的話沒有說出口。
她本想問,兄長的承諾,殿下能否給她。
現下答案了然,沒有什麼好再問。
唐雲謹向她保證,絕不會到東宮與惠王府兵戎相見的地步,可是周思頤卻不能說出口,他甚至不能決定劍下亡魂的姓名。
緘默再三,能給她的唯有抱歉。
漫漫長夜,霜重心沉,一枝竹影斜過,竟叫風折了去。
謝甯之臉色陰郁,平日淡如雲霧的面容此時覆上一層烏泱泱的霧色,讓人猜不透的同時,屏息凝神懼怕是否要有一場暴雨侵襲而來。
“你學的是忘恩負義還是刀尖舔血?”謝甯之問沈相楠。
沈相楠聽明白謝甯之的意思,是在斥責他激怒唐氏。
他今日本就受到驚吓,平白攤上唐梧念不說,還傷了惠王殿下一隻手,現下好不容易回到竹舍,謝甯之還要再問。
沈相楠越想越氣,咬牙反駁:“不是我求着雀宮找上我的,也不是我想遇見唐大人的。”
“再說,我行一步是忘恩負義,退一步是背信棄義,怎麼走都是錯,那我為什麼不能選惠王府。”
唐雲謹選擇了東宮,唐梧念選擇了陛下,那為何他不能選擇惠王?
謝甯之深吸一口氣,嚴肅詢問沈相楠,“雀宮同你說了什麼話。”
“……”
沈相楠沒有答話,他和雀宮交易未成是真,他卻是知道文樂為想要的是什麼。
“我再問一遍,雀宮同你說了什麼話。”
竹舍裡沉默無聲。
謝甯之看向他的目光在沈相楠的無言裡逐漸黯淡。
山巒褪去青郁色彩,空留滿頭蕭蕭落木。
他沒有等到沈相楠開口。
謝甯之低下頭,及其疲累的閉上雙眼,他不想問了。
“罷了,我再問有什麼用,你既做了決定,便不是誰能改變的。”
在謝甯之轉身離去時,沈相楠快步上前從身後擁住人,沈相楠的字句裡有害怕,有小心翼翼,他嗅着謝甯之的藥香味,顫顫巍巍說:“你知道的話,你會生氣。”
謝甯之問:“你不告訴我,我就不會生氣嗎。”
沈相楠埋首在謝甯之頸側,道:“不……不一樣……”
謝甯之歎息道:“是我太縱容你了,沈相楠。”
沈相楠完全遊離在謝甯之為他築起的安甯鄉。
以自身為利刃,破無後路之絕路。
“我很後悔放手讓你自己選擇,我以為我總有辦法護住你,現在看來,我不能保證你會不會走到我護不住的地步。”
“我讓你惜命,你從未放在心上。”
謝甯之靜立原地,沈相楠聽見這句話,所有苦悶霎時侵襲而來,如萬千刀山逼近,将他的心一寸一寸,無餘的全部剖開。
他不會放棄自己的道。
可是他見不得謝甯之難過。
世上安得兩全法。
積雪傾塌,天崩地裂,令他喘息不過,令他不見天光。
謝甯之将沈相楠的手推開,徑直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