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霁離開帝都那天,雲層昏暗,像是要下雨。不知道飛機是否會因為天氣惡劣停飛,他準備出門的時候頗忐忑了一陣,又忍不住想,會不會是命運昭示他不該此時離開。
距離方家事發已經過去一個月,柏青梣那天離開後,他被莫名其妙從病房裡放出來,再也沒有任何人過問他的去向。那天他向陸岱川宣告自己要脫離陸家,老爺子一怒之下把人關了起來,本以為有頓好打等着,卻不想之後陸岱川再沒有動靜。
大概是忙于收割勝利,暫時無暇顧及吧。
他想方設法,試圖和柏青梣再見一面,卻始終沒能如願。然而他的假期馬上就要結束,沒過幾天,陸霁就收到上級通知,讓他盡早返回總部工作。
陸岱川也未對此有任何阻止。就像真的如他承諾的那般,給陸霁幾年自由時間;也有可能,是用短暫的甜頭誘惑他,讓他别再和自己祖父鬧别扭。
陸霁在心中冷笑,既然膽敢放他走,就不要再抱有他還會回來的妄想。他迅速遞交了銷假申請,時間緊迫,他隻用一天時間收拾好了東西,臨行前卻又猶豫了。
這一走不知道要多長時間才會回來。他對陸家毫無留戀,隻有一個人,他怎麼也放不下。
……但那位先生,想必也不會再見他的。
那張财産分配的公證書還放在酒店桌子上,隻需要陸霁簽字,他就能獲得柏青梣向他許諾的所有東西。BI的效率向來高,那次見面後沒幾天,黎鈞就将一沓文件拍在陸霁懷裡。黎鈞對陸霁一直态度不佳,這次更是惡劣到極緻,冷嘲熱諷了好幾句,大概跟在柏青梣身邊久了,話裡話外的刻薄毫不遜色那位先生。
青年低着頭,一個字也沒有反駁,他想拒絕這份公證書,又被黎鈞責備他辜負小梣的心意。他手足無措,隻好将文件留了下來,卻一直沒有簽下名字。
前面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完,隻需要陸霁簽下這份文件,後面的流程會有BI律師替他全部完成。隻需要一個簽名,陸霁就能獲得帝都和S市的兩幢房子,獲得每年數額不低的股息分紅,這筆錢足夠他完成每一件想做的事。他還能擁有QC.Bai的永久優先問診資格,當年商珒用命也換不到的東西。
但陸霁還是沒有簽。
他将這張紙珍而重之地疊起來,和那盒柏青梣丢下窗、又被他撿回來的藥膏放在一處,藏在包裡最隐秘的位置,然後拎着行李箱出了門。
這段時間他沒有再回陸家,一直暫住酒店。帝都的好友也無一人知曉他要離開,真正決然的告别向來沒有聲音。陸霁辦理完退房手續,走出大門時,卻看見門口停了一輛高級黑轎。嵌金的雙R車标,熟悉的車牌号,青年眼睛猛然縮了縮,他僵立在原地,一時沒敢上前。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可他怎麼會來,怎麼會……特意開車送自己……
短短幾秒鐘,陸霁大腦一片空白,他提着行李的手下意識攥緊再攥緊,後背的衣服頃刻被汗出透了一層。青年一步也不敢邁,直愣愣地站在台階上望着那輛車,然後車窗降了下來。
“陸少,”駕駛位探出來的腦袋是姚維:“要去機場了嗎?我送你?”
陸霁順着降下的車窗往裡看,副駕空空蕩蕩,後座也空空蕩蕩。來的人隻有姚維。
他不知道該松一口氣還是難過失望,身體一點點恢複了知覺,然後緩慢地想起,那天黎鈞的确問過他打算哪天離開。青年輕輕吐了口氣,很快換上一如往日的輕快笑容,他提着行李箱幾步走下來,對姚維開玩笑:“你家先生可喜歡這輛車了,他知道你偷偷開出來嗎?”
姚維下車幫他把行李箱放在後備箱,聞言不禁笑道:“怎麼能是偷偷開出來?先生去江家複診了,臨走前把鑰匙給了我,讓我辦完帝都的事想辦法把車送回S市。”
“說起來陸少,怎麼車鑰匙上面的小鹿沒了,”他拎起手裡的鑰匙晃了晃,“看着怪不習慣的。”
陸霁沉默了一會,然後低頭笑了:“很快就會習慣的。”
原來柏青梣去江家了,他剛剛竟然還有妄想,車裡會坐着那位先生……時間過得好快啊,柏青梣去為江駒臣複診,證明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先生和他談及婚姻那一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姚維替他拉開副駕車門,陸霁搖搖頭,自覺坐到了後面。車子緩緩駛進車流,他側頭望着車窗外熟悉的風景,身陷二十五年的牢籠。
青年擡起手,指尖輕輕扣在窗扇上。
“陸少這一走,應該會很久才回來吧,”姚維駕車技術非常好,幾乎察覺不到絲毫颠簸,他邊開車邊絮絮叨叨地問,“您要是回國,一定提前告訴我,我去機場接您。”
當年陸霁追求柏青梣的時候,先從柏先生的身邊人下手,一步步踏進先生的生活裡。姚維作為柏青梣的私人助理,自然是陸霁的頭号攻略對象,三年時間下來,也早成為了朋友。
他笑應了一聲“好”,然後又沉默下來,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下一句話遲疑了很久。
“——姚哥,我這次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他。”
陸霁用力攥緊了指尖,他原本聲線平靜,說着說着卻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其實,根本沒有看起來那麼無所不能……不會做飯也不會煮水,不會削蘋果,也不會别領針。他不知道國内普通市場不能刷visa,也不記得用完煤氣要關掉閥門……”
“求求你了,姚哥,”青年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最後一句是哽咽的懇求,“不要……不要讓他學會這些。”
山有鹿鳴,呦呦不知朝暮。
此行長别,願他的先生啊,永遠參天,永遠繁茂。
别去俯就庸碌的紅塵間。
——
南方的夏綿長多雨,空氣潮濕柔軟,泛着淺淺的草木芬芳。
江家宅院是傳統的中式風格,花木雅緻秀麗,一如此地的主人。昨晚下了徹夜的雨,清晨草尖凝露,堪堪墜在一線。晨風拂過,搖搖跌落下來,被人輕輕接在掌心。
這是極為漂亮的一雙手,膚色白皙透亮,掌紋很淺,露珠順着秀颀的指尖滑落,澄明幹淨不染纖塵。柏青梣撚了撚指尖的冰涼,扶着膝蓋站起身來,正好和靠在花園門邊的江駒臣目光相迎,“柏醫生,早。”
“管家備好了早餐,沒有找到您在哪裡,”他笑意溫和道:“柏醫生也喜歡玫瑰嗎?”
柏青梣搖搖頭,抿唇低低咳了兩聲,順着花|徑向江駒臣走來。晨曦的陽光很好,他的面龐卻依舊蒼白非常,在明亮的朝陽裡仿佛轉眼就要消弭的寒露。江駒臣靜默地看着,心想怎麼過去了兩個月,這位先生看起來卻比上次來江家還要虛弱,唇瓣毫無血色,原本弧度得宜的臉頰也變得清癯許多。
而他看起來,更是比每一次相見都要冷。像是柔軟莊嚴的雪凝結為剔透寒冷的月光,那雙秋水眸隻剩下渺遠的涼意,風雕霜刻的五官,宛如一尊無人膽敢觸及的玉像。
既無悲喜,也無塵煙。
“看起來,江先生非常鐘愛玫瑰。”柏青梣走到江駒臣身邊,望向花園裡連綿而去的玫瑰花叢,這些花朵是江家主心尖的珍寶,每天江駒臣都會親自伺弄它,“不害怕玫瑰的花刺麼?”
江駒臣聞言莞爾:“正因為有刺,它才是我愛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