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去朋友家過年,自然是假的。
陸霁在S市有很多朋友,如果他想,的确可以有很多個去處。但他最終還是哪裡都沒有去,隻訂了一張去G市的機票,在臘月二十八那天啟程,去研發所看望商珒。
他這半年一直滿世界奔波,沒有時間回來探望昏迷不醒的好友,盡管知道有柏青梣在,還是難免擔心。過了這個春節,商珒算起來已經昏迷一整年,蘇醒的希望也愈加渺茫。
Kylen放假回了家,研發所空空蕩蕩,商珒已經從重症轉至普通病房。陸霁推開病房門,裡面布置得很溫馨,儀器和管線距離上次來這裡減少許多。Kylen的助手陪同他前來,簡略地說了說商珒的情況。
“……不願醒來?”
陸霁愣了下,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話。按照助手的意思,商珒身上的槍傷已經痊愈大半,卻還是沒有任何醒來的征兆,隻能是潛意識裡抗拒活下去。
“别啊,兄弟,”陸霁抓了抓頭發,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青梣為了救你都累病了,你這樣我可不高興了。”
昏迷的青年無知無覺,長了許多的額發掃過挺括的眉,陸霁托着下巴看了他一會,不禁又想起那位江南的家主,然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早在認識商珒之前,就聽聞過這位年輕教父的許多事情。陸岱川早有插手地下世界的野心,商家遭難之時,也曾想過趁機下手,卻被江駒臣一一擋下。那時陸霁是羨慕的,羨慕商珒身邊有人這樣義無反顧地愛他、護他,盡管這份幸運自己恐怕終生難以企及,卻想讓商珒能夠獲得一個好結果。
所以當他被商珒劫持時,不但沒有任何逃脫的念頭,反而暗地裡幫忙,陪商珒演了出戲。那會兒商珒要錄制綁架視頻發給陸家,陸霁并不覺得陸岱川會心疼,就把自己故意弄得慘烈一些,單獨發了照片給柏青梣。
他原本想借着這個機會,試探柏青梣到底愛不愛他,現在想來隻覺得幼稚。
……他怎麼能,那樣驚吓世上唯一一個在意自己的人。
不到三天時間,柏青梣就答應了商珒提出的所有條件,他在執掌BI後再未親自拿過手術刀,卻在那次事件中盡數破例。按照約定做完江駒臣的移植手術後,又救回了商珒的命。而那之後柏青梣的身體就越來越糟糕,或許就是因為消耗過度傷及了根本。
陸霁深深埋住了臉,沉默很久,轉頭望向商珒。
他在研發所一個人度過了新年,除夕夜自己煮了盤餃子,端來商珒身邊默默吃。研發所的留駐人員在放煙花,五光十色的圖案隔窗鋪展,将病房裡兩個青年的面龐映得明明暗暗。手機震動不絕于耳,都是朋友的新年道賀,陸霁一條一條回複過去,實際連對方的名字都沒記住。
他趴在病床邊,拿着手機等到零點,編輯了一條拜年短信,掰過商珒毫無知覺的指尖,按下了發送鍵,收信人是江駒臣。
成全了摯友後,陸霁托着臉頰,又輸入了一串号碼。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擾柏青梣,那位先生這會兒一定正和家人在一起吧,收到前男友的短信,會不會掃了興緻。陸霁羨慕商珒擁有宛如童話美好的愛情,同樣羨慕柏青梣擁有他從不敢妄想的家庭,不慕名利的父母,溫婉寵溺的長姐,他曾經費盡心力融入柏家,何嘗不是私心求得一絲暖意。
但他好像命中注定漂泊流離,背井離鄉,孤身一人,永遠學不會怎麼停留在一個家。
心心念念的歸處終于觸手可及,又被他親手推掉。
陸霁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将長長的祝福語删得零星,隻留下了再公式化不過的七個字:“柏先生,新年快樂。”
窗外煙火無聲綻放,青年側枕在病床床角,望着手機逐漸暗淡的屏幕,擡手按亮,再一次次滅去。
他沒有等來回複。
……其實沒有什麼意外的。
拜年短信想必早已塞滿柏先生的手機,以那人的性子,又怎麼可能一句句去回複。多半瞥一眼就不耐地丢在一旁,連發信人是誰都不會在意。
病房裡一片和新年格格不入的冷清,陸霁守着手機,不知道外面的煙花什麼時候停歇,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垂了眼簾,任憑濃重困意襲裹而來。
執行任務的時候風餐露宿都是常事,他就着這樣尴尬的姿勢,也睡了一個飽覺。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陸霁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胡亂撈過手機,來電顯示竟然是季绾,如今的西方教父,江駒臣的養女。
他猛地坐起身來,看了商珒一眼,接通了電話。
小姑娘優雅有禮地向他道新年好,又特意感謝他昨天發給江駒臣的新年祝福。兩人寒暄片刻,陸霁聽出她有心事,停住話頭,憂心問:“江家主還好嗎?”
“……不太好。”電話對面沉默了片刻,才傳來季绾的聲音,她低聲道,“陸先生知道的,今年是他死後的第一個春節。”
陸霁将手機放了免提,聞言擡起頭,望向病床上無知無覺的商珒,沒有說話。
季绾苦笑着開口,“我特意回國,陪先生一起過年,但他還是難過的。他不說,可我看得出來,過年這幾天,他的精神狀況都非常不好。”
“我可以去探望江家主嗎?”陸霁想了想道,“家裡有客人鬧騰着,或許能讓他少想起些舊事。”
季绾輕聲道:“您知道先生的性子,行不通的。”
陸霁默然,一時沒有作聲。的确,那位溫柔美麗的家主,從來都不會将自己的難過宣之于口。在人前總是壓抑着,看起來依舊如常,卻無人知曉他的内裡早已千瘡百孔。可如今商珒雖然還活着,卻毫無蘇醒的意願,就算把人送回江駒臣身邊,恐怕隻會讓那位家主更受磨折。
何況,這也不會是商珒的意願。
陸霁用力握緊了手機,他凝望着商珒沉睡的臉孔,最終還是選擇閉口不言。但江駒臣的狀況恐怕也已刻不容緩,他沉默了會,還是不情不願地開口,“季小姐……有問過青梣嗎?”
“問過了,柏醫生說這幾天事務繁忙,下周會找時間來看看。”季绾遲疑一會,然後說,“但我覺得柏醫生的意思,大概還是需要先生自己走出來……他讓我試一試乳香,有安神的效用。我打聽過,乳香還是阿曼最好,但很難有渠道買到。陸先生,您經常在那一帶執行任務,可以幫我打聽一下嗎?價格無論多貴我都可以接受。”
“好,”陸霁很快應諾下來,“我馬上就聯系同事,他們正好有人在阿拉伯半島。”
他們又聊了幾句,話題内容大多關于江駒臣,說起那位家主冬日膝傷複發,隻能養在别墅裡,疼起來時連路都走不了,也不知道養多久才能有些起色。
又說起籌備新年的這幾天來,白日裡瞧着還好,坐在旁邊看季绾和老管家熱熱鬧鬧地布置,晚上卻整夜整夜失眠,眼見幾日下來神思耗弱,隻能靠藥物強撐。他總是看起來還好,心裡的郁結卻已經不知多深,除夕夜煮了餃子,胃裡疼得一個也吃不下。
陸霁聽得心痛,一邊安慰季绾,一邊怔怔地看着商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