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在陸霁走後第二天就起了高燒。
他在外人眼裡或許無所不能,卻實在不會照顧自己。姚維和陸霁都不在身邊,沒有人拿着大衣跟在身邊提醒他穿,先生第二天就着了涼病倒。他的身體太虛弱,隻是些微受寒也要病上好一場,除夕當天斷斷續續一直在發燒。
除夕早上顧堯又來找過他,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大概是說平叔許久不見他,挂心小少爺的情況,大概是埋怨他這麼長時間也沒有回家。平叔在柏家三十多年,看着柏青梣姐弟兩個長大,即便這些年柏青梣早已聽慣旁人指責謾罵他冷血無情、忘恩負義,卻不想讓平叔也這樣看待他。
于是除夕當晚他還是回了家,離開公司前自己紮了一針退燒針,勉強将儀容打理妥帖,時隔半年終于回返了柏公館。好在年夜飯當晚沒有發生什麼波折,顧堯雖然沒什麼好臉色,但也沒有在平叔面前和他争吵。
家裡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甯的時刻,何況這是柏青槿去世後,顧堯第一次回家過年。柏青梣并非不想和家人團聚,身體卻實在不争氣。守歲時顧堯和平叔一同包餃子,柏青梣忍着高燒的無力感在旁邊陪了會,意識幾次半昏半醒,死死咬了舌尖強撐過來。
好不容易捱過零點鐘聲,他實在撐不住,卻又不願在這樣的日子裡,因為自己的身體掃家人的興。于是他便躲了出來,等平叔睡下後,借口出差獨自驅車回了公寓。
他是醫生,用藥打針都精通,自己在家也不會病死,忍一忍沒什麼熬不過去。他在旁人眼裡總是孤高矜冷,他自己也早習慣冰冷,許是高處不勝寒,柏先生當得久了,年輕時尚存朝氣抱薪救火的柏醫生,也終有一日凍斃于風雪。
柏青梣昏昏沉沉燒了一天,睜過幾次眼都是給自己紮針拔針。于是當先生再一次醒來時,迷蒙中察覺自己像是靠在一個人的懷裡,立刻驚得睜大了眼睛。他的第一反應是家裡遭了賊,掙紮着就要坐起身,卻被身後的人稍稍一帶,就再度落回那個懷抱裡。
“是我,青梣,”陸霁低聲道,“是我,你别怕。”
他張開掌心輕輕擋住懷裡人的眼睛,然後伸手按亮了床頭燈。柔軟的昏黃燈光披瀝下來,柏青梣微微一眯眼,密長的睫毛眨過陸霁手心,傳來些微癢意。等雙眼漸漸适應了亮度,柏青梣将眼前的手拽下來,蹙眉望向身後的青年,張口要問他怎麼在這裡,卻沒力氣發出什麼聲音,隻有破碎的氣息拂過陸霁臉頰。
青年咬唇,一隻手将人攬在懷裡,從床頭櫃拿過保溫杯,試了試水溫正宜,才将杯沿挨過唇口。柏青梣抿了幾口就搖頭,喉嚨燒得每次吞咽都極疼,閉眼攢了攢力氣,又問:“你怎麼回來了?還是出了什麼事?”
陸霁垂着眼睛輕聲說:“我想你了,回來看看你,不行嗎。”
柏青梣沒說話,過了一會,别過頭咳了兩聲,再開口時嗓音更見沙啞,“我現在不能去見江駒臣,他身體太弱,很容易被我傳染風寒。”
身後的青年像是愣了下,環在腰間的手下意識力道收緊。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像是不明白柏青梣為什麼這樣說,話音哽在喉間,卻又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青梣,你……誤會我了,”他彷徨很久,也隻能說出這樣蒼白的字句,“你還病着,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讓你現在去給别人看病。”
解釋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空洞至極,畢竟這種事情,陸霁曾經做過不止一次。他緊張地攥緊了袖口,生怕柏青梣不相信,匆匆忙忙又補了一句:“我是回來取東西的,看見你在家。”
“這幾天生病了嗎?”他斟酌着言辭的界限,低聲問,“病了為什麼不回家,這裡沒有人照顧你,怎麼一個人在這悄悄生病。”
柏青梣過了很久才回答:“……我沒事。”
盡管在家輸了液,這一天的體溫始終不曾降下來過,他燒得昏沉,想問題也變得很鈍慢,忍着額心酸疼,慢慢組織字句說:“隻是感冒着涼,過幾天就會好。”
陸霁剛要放寬些心,就見懷裡的先生倦怠地閉了眼:“最快三天,我會去江家的。”
他沒有察覺身後的青年陡然一僵,像是被這句話抽走了所有力氣,怔愣地坐着,滿眼都是失措。體溫高得厲害,傳來陣陣虛脫之感,柏青梣抿唇咳了咳,見陸霁還沒有走的意思,于是蹙了眉提醒:“還有别的事麼?”
陸霁聲音顫抖,幾乎帶了哭腔,字字都是絕望,徒勞解釋着,“青梣,我真的不是為了江駒臣才來找你……我又不喜歡他,我怎麼可能讓你病成這個樣子……還去治别人……”
柏青梣:“和你無關。”
他答完這句就不再說什麼,眉眼疏倦,秋水眸半垂着,遮了一層霧。高燒久久不退,他無力去辨别陸霁的話是真是假,可憑他現在的情況,也的确無法立刻趕去江南。身上燒得酸痛,乏力感愈來愈深,他強撐着一線清明又等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又問:“你怎麼還不走?”
“我不走,”陸霁深吸口氣,死忍話音裡的哽咽,字字句句咬牙切齒,“大過年的,你病得這麼重,我走什麼走?”
柏青梣沉默片刻:“我會給自己打針。”
陸霁再忍不住,猛然打斷他的話:“柏青梣!”
他極少這樣聲色俱厲地喊先生名字,聲音發着顫,喊完之後自己先丢盔卸甲,眼眶忍得通紅,“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哈佛高材生,醫學天才,什麼病你都能治,所以理直氣壯躲起來一個人生病?燒成這樣子還惦記着三天後去治别人,柏醫生真是盡職盡責的好醫生,你怎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