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陸霁天天守在商珒身旁，編一些不着邊際的離譜故事，毫無道德負擔地恐吓昏迷的摯友。柏青梣聽不下去這樣狗血的情節，往往還要皺着眉修補邏輯，将陸霁逗得笑個不停。

好在不負衆望，在陸霁的故事快要編盡時，昏迷了一年有餘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睛。

那會兒話題正進行到亞丁灣的魚，說江駒臣想魚想出了相思病，可又沒法子去那邊兒打撈最新鮮的海魚。想吃魚的其實是陸少，他邊說邊眼巴巴望着旁邊的柏青梣，暗示先生自己很饞魚。

柏青梣聽得無奈，拿了電話剛要讓人去找魚，病房裡的儀器突然發出嗡鳴。

陸霁愣了下，猛然轉過頭，正好對上商珒剛剛睜開的雙眼。

他編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昔日手握重權的年輕家主卻當真因為一條魚強行掙脫了黑暗。陸霁慌忙撲過去，那雙漆黑的眼瞳因為久睡方醒而有些不聚焦，唇口輕輕動了動，同樣沒能發出聲音。

陸霁學習過唇語，他認得那兩個字是什麼，輕歎口氣，用力握了下摯友的手。

“你的駒臣很好，”青年刻意将語速放慢，一字一字認真至極，“我說的那些話，都是騙你的。”

——

商珒昏迷了太久，蘇醒後需要先做康複治療，才逐漸回到正常的狀态。單單恢複語言功能就花費了幾天，久不運動的四肢也需要進行适當的複健，又過了一周的時間，陸霁才得以和摯友好好聊聊天。

商珒恢複聲音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駒臣在哪裡，柏青梣的回答沒有任何迂回，簡單地将目前的情況告訴了他。之後商珒就沒再說過什麼，他沒有提出過想見一見江駒臣，也沒有過問商家目前的勢力何在，隻是默然地配合複健治療。

陸霁覺得對方這樣的狀态不太對，可又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對，剛放下的一顆心又懸起來。

畢竟商珒和江駒臣的結局實在算不上圓滿。商珒對江駒臣有愧，當年受了重傷，也難說是他故意為之，要用自己的命去償過往的債。

可這心結，也絕非幾日就能解開。

陸霁神色凝重地走進病房，商珒剛剛做完康複訓練，靠在床頭歇息。他現在已經可以被護士扶着站起來走幾步路，但卧床的時間實在太久，每每完成一輪複健，都要被折騰得大汗淋漓。

陸霁看着眼前這一幕，難免心中酸楚，他還記得初見商珒時的模樣，昔日東方地下世界最年輕的教父，輕松幾招就将自己制住。當年在軍校學習的時候，陸霁的格鬥術從來都是第一名，大概也隻有商珒能輕易勝過他，如今卻變得連路都走不了。

“青梣說隻要複健做得好，是可以恢複到從前的，”他走過去，将手裡的東西放在一邊，“好兄弟，再堅持堅持。”

商珒擡起頭，他這些天總是沉默居多，看見來的人是陸霁，輕扯了唇角勾出個昔日的笑來：“陸少可算是有時間來看看我了。”

“我早就想了！”陸霁立刻叫冤：“是青梣說我搗亂，不許我過來的。”

他扯過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說完這句彎起眼睛盈了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商珒，伸出一隻手來：“再說我可是救了你一命，救命之恩啊兄弟，怎麼也得第一時間聽你說聲謝謝是不是？快說快說，thank you，‘ありがとう’。”

商珒忍不住笑起來，望着摯友的眼睛認認真真道：“謝謝你，兄弟。”

“不客氣不客氣，”陸霁立刻大方道，然後挽起袖子，結結實實給了商珒一個擁抱。輕吸一口氣，将一整年所有的擔憂、這幾日所有的喜悅都傾注在四個字裡：“歡迎回來。”

商珒沉默着回抱住陸霁，夕陽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兩個人原本都是多話的性子，這會兒卻安靜得隻有呼吸聲。過了會兒陸霁察覺頸間有潮氣，他愣了下，緊接着就聽見商珒悶悶的聲音，“你覺得我真的該回來嗎？”

“你和柏醫生費了那麼多心思，”男人往日冷僻如孤狼，從未有這樣無措迷茫的時候，“可我真的……還應該活着嗎？”

陸霁聞言怔住了，這一瞬恍然明白，這幾天來商珒都在想什麼。

是覺得自己将那位家主辜負了徹底，是擔心自己活着會牽累江駒臣再受磨折……是認定了自己活在世上是錯，即便有幸從地獄重回人間，心中也隻有茫然恐懼。

“你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去愛他，”他沉默了很久，言辭拙劣地安慰，“當然要回來繼續完成你的光榮使命。”

商珒苦笑一聲，慢慢松開了懷抱，他低下頭，用力攥了攥陸霁的手指，力道卻虛浮得可憐：“憑我現在嗎？”

身中六槍，昏迷一年，即便蘇醒了意識，恐怕也再難回到曾經的狀态。原本的他尚且畏怯着自己配不上那位家主，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更不敢再有任何奢求妄想。

陸霁抿了抿唇，他不知道該給出什麼樣的答案，或許商珒的考慮是正确的，可他怎麼也說不出贊同的話。他最恐懼這種命運交錯的無力感，在他看來這是無解的謎題，假若有一日他自己也深陷此局，恐怕同樣找不到任何應對之法。

“青梣會治好你的，”陸霁低聲說，“相信他，他一定有辦法讓你變回從前的樣子。這段時間你就留在研究所，等身體複原了，再做決定也不晚。”

商珒嗯了一聲，他原本也沒想過在陸霁這裡得到答案，淺淺将話題帶開，眨眨眼睛笑得幸災樂禍：“我說陸少怎麼現在一口一個青梣？當時也不知道是誰口口聲聲的，說自己和柏醫生半點兒不熟。”

陸霁：“……”

他委實沒想到，好兄弟剛有些精神，轉頭就來調侃他。偏偏這件事還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兒，認識商珒的時候，正是他鬧騰最狠的時候。他整日質疑先生的愛，夜不歸宿流連聲色場所，從不好好說一句話，想盡辦法讓那位先生不爽和難過。

算起來兩個人雖然相識三年有餘，前兩年柏青梣不回應他的心意，第三年終于得以成為戀人，卻也隻安穩了半年。之後的時間漫長至今，陸霁數不清自己往愛人心上紮了多少刀，一千多個日夜紛沓而過，像是一場往事斷滅的夢。

他深吸口氣，抱住自己的膝蓋呆呆坐了半晌：“我欠他的太多太多了。之後無論再發生什麼，我都會永遠愛他……再也不會丢下他了。”

商珒無言，青年口中的堅定他聽得分明，卻也沒有錯過眼裡一閃即逝的迷茫和猶疑。

他不知道面前的青年還在猶豫什麼，卻又仿佛能窺得些許蛛絲馬迹，他對那位柏先生的了解并不多，近幾年的傳言也大多是負面，他不知自己該不該信傳言真假，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于是最後什麼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