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有幾件急事需要處理。”他低頭看向商珒,“下周我會去江家拜訪。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告訴我。”
商珒怔了怔,沉默很久,然後搖了搖頭:“隻要他身體沒事就好……您别告訴他,我還活着。”
柏青梣微微蹙眉,顯然并不認同,但他沒有說什麼,算是答應下來。外面正下着雨,溫度偏涼,一樓大廳空闊,他站了一會就泛起咳意,手背捂着唇邊,邊咳邊擡了擡下颔,讓陸霁帶人回去。
“按照我的複健方案繼續做,Kylen也會留在這裡,有事情随時聯系我。”他緩了許久才勉強能說話,氣息依舊紊亂,強撐着半彎下腰,在商珒肩頭輕輕按了按:“少胡思亂想,我會讓你複原如初。”
商珒猛然擡起頭,驚愕地看着面前的先生。蘇醒後他的确内心煎熬,但從未向柏青梣提過半個字,卻不想竟被那雙秋水眸輕易看透。柏青梣說完這句就站起身,低低悶咳着,往門外的方向走。姚維急忙跟了上去,見先生咳得身形搖晃不穩,剛要伸手去扶,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青梣”。
是陸霁的聲音。
姚維目光複雜地回過頭,青年看起來和三個月無差,卻又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他一直沒有打擾柏青梣和商珒的對話,隻是默默在後面推着輪椅,偶爾和柏青梣目光相接,也隻是客氣地笑一笑,再無半分逾矩的舉動。
他聲音很輕地念出先生名字,垂在身邊的手攥起來。商珒被摯友的聲音喚回神,目光很快浮現出擔憂,門口交談的Kylen和顧堯也不再說話,轉頭望向這邊。姚維聽見聲音,不自覺地停下來,準備扶人的手頓在半空。
隻有柏青梣腳步沒有停。大衣衣擺被穿堂而過的空風掀動,他的背影一如既往清峻挺拔,像不彎的松,像峭壁的雪,獨自穿過空曠的廳堂。
所有人都認為,他們起碼還會有一句道别。然而那位先生,從頭至尾都沒有再回頭。
陸霁慢慢松開緊攥着的手,他扯起唇角艱難地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去年夏天他離開帝都時,曾經和姚維念叨了很多很多,拜托姚維照顧好那位先生。
但這次他沒有。
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
——
江南的春日總是溫柔。風起初微微,逐漸硬朗、生動、盈沸,化為幾近可以觸摸的活力,推着萬物向前。風中一切豁達的生命振飛,從單調的地平線擎起磅礴壯然的綠意。
柏青梣如約前來江家拜訪,他按響門鈴,卻不想是江駒臣親自來開門。
“柏醫生,”溫文爾雅的家主沒有執手杖,微長的尾發散在頸側,眼裡噙着笑意,走過來和柏青梣擁抱:“新年快樂。”
他看起來狀态極好,像是随着春日到來,沉寂許久的生命一同複蘇。庭院的早櫻綻放,花樹開得蓬勃爛漫,卻不及那雙眼眸半分美麗。柏青梣不禁輕勾起唇角,素來冷淡的秋水眸也似被江駒臣的笑意點染,他彎了彎眼睛:“新年好,江先生。”
江駒臣笑起來,側頭吩咐管家準備茶點,一邊親手接過柏青梣的大衣挂在旁邊。大抵因為春日萬物生發,即便沒有手杖,他的腿看起來也幾近如常,手腕的舊傷更是恢複許多,動作起來幾乎沒有滞澀。
柏青梣将這些全部看在眼裡,那張面龐不再像冬日那般蒼白,時時含在眉眼間的笑意令本就精麗的五官更為驚心動魄。他終于放下心來,春節時季绾曾向他提起江駒臣的身體,本想親自來看看,卻被商珒絆住。
他不禁想,或許冥冥中自有感應,江駒臣想必也是感知到了什麼,才會放下心中重重心事。
“最近感覺狀态不錯,就想着去S市拜訪柏醫生,問了那位姚助理才知道,原來您在國外忙項目。”
柏青梣聞言微怔,這才想起來,商珒的事情為了掩人耳目,柏家一直對外宣稱他公務出差。他輕輕嗯了一聲,被江駒臣拉過手腕,穿過一樓客廳往後面的花園去。他一早就通知江駒臣自己會過來,江家特意備下精緻的茶點,這會兒管家領着傭人,在花樹下支起圓桌,又将烹茶用的器具一一擺好。
每次柏青梣造訪江家,都是要由江家主親自煮茶相待的。這次自然也不例外,江駒臣随意挽起襯袖,擡手請柏青梣落座,打開盒蓋取出茶餅來。
“是有什麼棘手的事情麼?”他一邊着手醒皿,一邊狀似無意地問,“我在西方有些人脈,如果有能幫忙的地方,請柏醫生一定告訴我。”
軟布蘸過溫酒,将茶具仔細擦拭而過,再放在火上加熱片刻。江家主說得雲淡風輕,但很顯然,他在西方的人脈關系絕不是“有些”二字能概括的。作為如今西方教父的監護人,他代掌權柄多年,哪怕已經隐退,依舊是無可撼動的存在。
以他在地下世界的地位,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年,不曾有一個讓他主動提出幫忙的人。但即便如此,江駒臣依舊微微凝着眉,在擦拭器皿的間隙,目光掠過坐在對面的人。
那張面龐實在是過于疲倦了。
白道和□□互為世界的光和影,柏家積累百餘年,産業富可敵國,是當之無愧的商界帝王,白道地位極為超然的存在。沒有任何人膽敢挑釁柏家的掌權人,何況憑借面前這位柏先生的手腕,世上極少有事情能讓他皺一下眉。他們起初以醫生和病人的身份相識,逐漸引為知己朋友,江駒臣更是再清楚不過,若隻是生意場的事情,絕不會讓這位先生顯出這樣脆弱倦怠的神色。
想必已經是累極倦極了,才會讓這個人撐不住刻在骨子裡的驕傲,從清冷高矜的眉眼間流露而出。他們有三個月未曾見面,這期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身體似乎也差了許多,一張唇毫無血色,隻是聊幾句天,鬓角就隐隐透了汗,指尖玉白抵在唇角,始終低低地咳着。
天地間已經迎來溫暖的春日,這位先生卻像是被遺忘,身側依舊是苦寒的極冬。
“……出了什麼事,”江駒臣無聲攥緊了茶杯杯壁,指腹按得泛白,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這般已是極少的失态:“柏醫生,方便說給我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