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出去。”
診所設置的休息室環境舒适,陸霁随Ellis一路來到這裡,Cheney散退了其他人,又準備好糕點熱茶。正想上前和Ellis解釋有關股權的事情,便被老師趕了出去。
他極少見過Ellis如此沉冷的樣子,心中愈加困惑,離開房間時輕輕帶上門,自己守在外面。
Ellis每個月會有固定兩天出診,按理說今天并不是預定的日期,他卻執意要來診所。至于那份股權轉讓協議,已經過去一年有餘,這個名叫陸霁的年輕人早不來晚不來,偏趕今天來。
Cheney神色憂慮,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無聲歎了口氣。
——
休息室隔音很好,房門關攏後,四面隻剩下令人心慌的靜。
桌上擺着的茶點無人去碰,陸霁知道自己應該做先開口的那個,可真到了這一刻,複雜紛亂的情緒堵在喉間,像是奔湧咆哮的暗流,用盡力氣才能維持得住表面平靜。
商珒的話依舊停留在耳畔,他不敢擡頭,怕對上Eliis的眼睛。
Cheney離開後,老先生眼裡的寒意也不再掩飾,冷冷地盯着對面的青年。然後諷笑一聲,擡指叩了叩桌面:“如果我沒老糊塗的話,在我的印象裡,你應該已經和我的學生分開了。”
“我還沒去找你算賬,你倒敢自己找上來,”将青年惶然顫抖的樣子盡收眼底,Ellis神色不見絲毫松動,反而愈來愈冷,“你想知道什麼?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所以也隻給你一次機會。”
陸霁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發抖。
他原本來這裡,是想打聽五年前柏家究竟發生了什麼。
曾經真相近在枕側,他聽信流言,不願查證一分;這半年在地下世界,他用盡手段,卻得不到半點頭緒。唯一知曉真相的隻有江駒臣,可當他去詢問時,那位家主卻隻是輕笑,不肯透露絲毫。
那雙姣麗的眼眸不帶丁點兒暖意,宛如一層碎冰浮在湖光之上,刺得人痛徹骨髓,仿佛在無聲的質問:
有些東西,觸手可及時不知珍惜,就不要去彷徨後悔。
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賤,現在再去追尋真相還有什麼意義?
可他還是想知道,發瘋一樣想知道。眼前這位老者是最後的機會,可如果他隻有一次資格提問——
“您能告訴我,”陸霁隻停頓了一個呼吸,就擡起頭來:“青梣還有多久時間嗎?”
商珒寥寥四字,像是重重一記鐘響,讓他不再有絲毫别的念頭。
來不及了。
他怎麼忘了,現在的自己哪還有時間去想别的事情。别說隻有一次機會提問,如果說他現在的生命隻有一個意義,他也會毫不猶豫說出答案。
陸霁看着對面的老先生,聲音冷靜至極:“我知道想完全治好他,必須找到孔雀的完整配方。我正在想辦法,但即便最快也需要半年的時間,我想問您……在您看來,我還來得及嗎?”
Ellis頓時皺緊了眉,盯着陸霁的眼神更添了幾分不善:“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陸霁神色愕然,“您不知道嗎?”
“不就是五年前那檔子事!”老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差點兒掀翻了手邊茶杯,顫顫巍巍地扶住,擡眼沒好氣道,“換作别人不好說,我的學生我還能救不回來?就算不能長命百歲,隻要肺部的毒素别複發,老頭子我總不至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陸霁垂頭默然。
Ellis氣了一半,見他不說話的樣子,心頭陡然一沉。
“什麼意思,”
老先生眸色發顫,蒼老的身形搖搖欲墜:“已經複發了麼,……不,你實話告訴我,他現在複發過幾次了?”
“我知道的有兩次,”陸霁低聲說,“這半年的情況不清楚,但應該不太好。”
Ellis愣在那裡,聽不明白似的,怔怔地看着陸霁,像是因為一句話蒼老了幾十歲。
房間一片安靜,隻有老人忽然急促的喘息聲。他年過八十,即便身體尚且康健,也禁不得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幾乎坐不太住。
陸霁慌得站起來,剛要去喊Cheney進來,手腕蓦地被Ellis用力攥住。
這雙手握了五十年的手術刀,即便皮膚年邁皺褶,仍不見半點薄繭,依舊穩健有力。有多少病人曾經将它緊緊攏在懷裡,俯身虔誠地一吻,感謝它與天搏命、創造奇迹;可現在它卻像緊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扣着陸霁腕脈,顫抖得像是一片秋葉。
“這才五年,之前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複發兩次……”
Ellis低聲喃喃,他從醫半個世紀,眼前見過多少生死,現在卻怎麼也冷靜不下來。猛然想起什麼,他倏地擡起頭,緊緊盯着身旁的青年,目光仿佛冰棱利刃,直直捅向額心:
“你告訴我,是不是兩年前江家的手術後,青梣的身體就不太好了?他當時非要去做這台手術,是不是因為你?”
很少有人知道,Ellis年輕時性情極為桀骜,孤高不願低頭,為此和知己搭檔誤會長達數十年。如今從醫半生,年歲又大了,脾氣變得平和許多,即便是常年跟在身邊的學生,也不曾見過他這般咄咄逼人的模樣。
陸霁閉了閉眼,無聲跪下來。
Ellis渾身發顫,勉強抓過桌上的茶杯,用力掀砸在陸霁身上:“果然是你——”
“你不知道這種強度的手術會累垮他嗎?兩針沒有稀釋過的孔雀純品,你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我好不容易把我的學生從地獄拽回來,就是為了讓你任性糟蹋的嗎?!”
陸霁沒有躲,滾燙的水順着發梢淅淅瀝瀝淌下來,玻璃杯跌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裂響聲。耳畔因為劇烈的怆然而嗡鳴不止,他深吸一口氣,逼着自己擡起頭,不允許自己有絲毫逃避的僥幸。
這是他犯下的錯,做下的果。他當然應該承受Ellis的怒火,當然要面對他的罪。陸霁無比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可當他真的擡頭時,像是電流重重劈過脊梁,他僵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