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現在也沒有任何理由,出現在我的車上——”
面前的青年舉起兩隻手,順着那根手指的力道,很配合地往後退了退,但也隻退了一丁點兒。
“青梣,其實我是誰這個問題不太重要。”他一本正經地胡扯:“你把我當個拐杖就行,輪椅也行,或者……現在就幹脆當我是這個扶手箱?”
如果剛剛被暴力收起的扶手箱會說話,這會兒也一定正在大罵這個厚臉皮的人。
柏青梣額心一陣抽痛,他收回抵開陸霁的手,轉而按在跳動不止的額角,咬着牙狠狠道:“扶手箱像你這樣聒噪?有膽子叫我青梣?”
陸霁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原理和AI的喚醒模式差不多……”
他看起來又要發表一大篇荒唐理論,柏青梣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言簡意駭道:“把嘴閉上,我要休息了。”
耳邊立刻安靜下來。
柏青梣阖了阖眼,靠在柔軟的座椅裡,指尖輕輕搭在腹部的傷口,倦意如潮水湧來。
他沒有力氣再和陸霁争,更不如說,他不想再聽陸霁用熟悉的口吻說出那些話。太熟悉,又太陌生……那些話背後藏着的回憶,早已随着那段令他失望至極的感情一并塵封掩埋。
他并不是個愛回頭的人。
甚至恰恰相反,他的驕傲自負刻在了骨子裡,性格也遠比旁人決絕。年輕時決意逃避BI是這樣,五年前決意舍棄柏醫生是這樣,心死時決意丢掉陸霁也是一樣。
他從來沒有回過頭。
——
又過了一段時間,姚維才從醫院大樓走出來,拉開駕駛座車門,正好看見陸霁。
他怔了一怔,顯然同樣不明白陸霁為什麼會坐在後面,剛要說什麼,青年擡起頭來,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柏青梣已經睡着了。
他病中本就精神不濟,早上又鬧騰了許久,終于離開醫院,連日的疲倦陡然壓下來,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這半年他常常獨自坐在車裡睡着,幾乎養成了習慣,下意識把頭往窗玻璃的方向靠,陸霁看得心疼,悄悄又坐近了些,把人往回攬了攬,靠在自己懷裡睡。
車裡環境熟悉,柏青梣睡得明顯比在醫院安穩很多,即便被陸霁輕輕帶過肩頭攬在懷裡,也全然沒有察覺。陸霁扯了毛毯又把人裹了裹,騰出一隻手護着傷口,自己的坐姿就難免别扭很多。
姚維輕聲道:“輪椅的事情是我考慮不周,這次多謝陸少了。”
陸霁沒說話,方才在柏青梣面前始終勾着的笑容早就無影無蹤,他低頭默默看着懷裡安靜沉睡的人,自己半邊身子僵了也渾然不知。
他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單單在發呆。他的眼神像是很複雜,又像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姚維沉默了很久,然後低聲說了句:“先生許久沒有睡得這樣安穩了。”
陸霁嗯了聲:“他不喜歡醫院。”
姚維聞言擡頭,五味雜陳地看了他一眼,擔心把人吵醒,沒再說什麼,轉身默默發動了車子。
回去的路程頗長,駛停在别墅門口時已經接近中午。柏青梣睡了整路,陸霁身上麻得幾乎感知不到手腳的存在,努力側了側頭,透過車窗往外看去。
是瀛庭。
一如記憶裡的明亮典雅,靜靜伫立在灰色的寒冬裡,像一尾雪白高貴的大鳥,羽翼舒展,斂栖在地。
他已經有将近三年沒有踏足這裡。
姚維繞到車後座打開車門,小心把柏青梣接過來,快步先進了别墅。陸霁動了動肩膀,緩解了一會身上的僵硬,然後一瘸一拐地下了車。
穿過潮濕的小徑,庭院的電壁爐火光躍動,廊下擺着桌椅,一架空蕩蕩的燭台。
他伸手叩開門扉,入目是那座豪華的吧台,樓梯向上沿展,沉寂的空庭隻餘考究冰冷的擺件。
空調溫度适宜,陸霁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别墅很安靜,有幾個傭人在忙碌,都是陌生的臉孔。
他忍不住想到五年前的冬天,他在那場生日酒會對柏青梣一見鐘情,沒過多久就借陸家的面子如願得到了造訪瀛庭的資格。那是柏青梣回國執掌BI的第一年,也是柏青槿去世的第一年。
那年陸霁二十二歲,第一次叩開瀛庭的門,入目冷寂如雪,華麗的空庭宛如一座冰冷的墳墓。柏青梣獨自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一隻手端着飲半的酒杯,望着窗外埋雪的庭院。
清緻的側顔蒼白,冷硬不近人情的模樣,實在辜負了那雙和長姐肖似的秋水眸。本該一笑如驚鴻,卻生生成了守着這座華庭的墓碑。
陸霁在心裡想,不該是這樣的。
他想盡辦法,花了很多心思,一點兒一點兒把這座空蕩的房子填滿,連帶着把自己也填了進去。他還記得自己離開前,曾經最後一次站在門口回首,那時的瀛庭已經和五年前的初見截然不同,它依舊奢華而矜貴,卻不再冷硬而孤清。
它變得柔軟明亮,變得縱容親近,在這方屋檐的庇護下,它準許一切為所欲為。
然而那些痕迹如今一并杳然消無了。
陸霁站在玄關很久,呆怔地望着房子裡的一切,從那扇初見的落地窗、到最後一次争吵時的樓梯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眶又酸又疼,像是有太多回憶、太多悔恨、太多惶然不堪重負,最後一并沉作濕鹹的液體落下來。
其實并非好夢不長久。
——也非往事俱匆匆。
他曾經明明有幸抓住過一切,卻終究還是因為自己的任性和逃避,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