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冷着臉頭痛。
他被迫聽完陸霁講述辭退傭人的全部經過,堪稱事無巨細,妥帖至極,柏青梣的額心卻突突地跳,按着眉角,沒有任何表情。無需多問,他也能猜出陸霁這樣做的理由,他不意外陸霁得知顧堯這半年的所作所為,但他無法理解陸霁為何如此。
丢下陸家那麼大的爛攤子不收拾,偏要留在自己身邊吃力不讨好,做這些和他毫無關聯的事。
這三分鐘熱血是否有些太長……在柏青梣的記憶裡,陸霁還停留在平日最會賣乖、遇事跑路第一的形象,指望他自己積極解決問題,怕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
而柏青梣自從接掌家業,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收拾爛攤子,BI自不必說,替顧堯善後更是平常,再多個長不大的年輕戀人,也并非什麼不得了的事。家事是理應負擔的責任,他又因愛生了私心,故而這些年幾乎成了本能,把所有人一意庇護在自己身下。
他年輕時恃才傲物,自認為沒有擺平不了的難題,從未要求過陸霁什麼,也無需對方做什麼。而現在陰謀傾軋之下險象環生,即便他如今病骨支離,已然強撐不住,這場局也隻能交由他來平。
他若平不了,換作旁人,也不可能有法可施。
這樣的情形下,他更不會指望陸霁去做什麼,他也不覺得對方能做到什麼。
柏青梣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眼前的青年,從他身上的巨大改變,到他為什麼執着于自己,以及生日酒會不明不白的重逢。
……他也有必要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
“你越界了。”等陸霁終于結束他的工作報告,柏青梣擡起頭,冷冷淡淡地開口:“陸少怕是把心力用錯了地方。”
他漠然道:“這是柏家的家事,現在與你無關。”
他言辭嚴厲,刻意強調了“現在”二字,把過往和此刻劃得泾渭分明。陸霁聞言,像是怔了一下,然後慢慢低下頭,小聲說了句“抱歉”。
倒沒有什麼多餘的争辯,看來對自己如今的身份尚有認知。
柏青梣覺得這場談話還算能進行下去,難得有幾分耐心,逐個問下去:“生日那天你為什麼在?應該沒人有膽子給你遞請柬。”
這還是陸霁回來之後,柏青梣第一次主動問起關于他的事。陸霁精神振了振,如實回答道:“我是和Dr. Ellis一起回來的,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因為我沒有請柬,所以隻能裝作服務生混進去……我想你了。”
柏青梣選擇性忽視了最後幾個字,提起Ellis,更是心情不虞:“你怎麼遇到老師的?在他面前多什麼嘴?”
陸霁眨了眨眼睛,回答仍然很坦誠:“老師經常會去你的醫院出診,沒想到正好碰到了。我去醫院不是為了股權,就是想你了……”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兩次回答他都用相同的話當結尾,柏青梣神色更冷了些,再次當作聽不見,最後一個問題顯得尤為咄咄逼人:“那你還賴在我家幹什麼?我不記得有拜托過陸少什麼事吧?”
“陸少如此獻殷勤,”削薄的唇線冷硬地繃緊,是再熟悉不過的刻薄神色,他冷嘲熱諷道:“這次又想拿下誰啊?”
陸霁頓了下,低頭望着花紋繁複的地毯道,輕聲道:“我想你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任何矯揉,和前幾次故意嬉皮笑臉不同,聽起來很像是真的。他沉默了會,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出來:“青梣,這半年……我查到了很多事。”
柏青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絲毫不問陸霁查到了什麼。不知是從心底裡笃定對方沒能力做到,還是壓根就不在意。
“我知道我錯的離譜,”陸霁深吸一口氣,強壓着指尖的戰栗,盡量平緩地說下去:“這次回來,不是有什麼别的妄想……我想多幫到你一些,Dr. Ellis吩咐過你要多休養,不能再勞神,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
“哦,是麼?”柏青梣涼涼打斷他的話,“原來陸少是來幫忙的?”
他的語氣擺明了是不信,陸霁自然聽得出來,心髒一陣陣揪疼,默默點了點頭。柏青梣定定看了他半晌,然後冷笑了聲:“你覺得你能幫到我什麼?”
陸霁以為他的态度有所松動,撚了撚手指,語聲急切道:“阿堯的事情交給我,等你身體好一些,就安心去國外調養,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
柏青梣淡淡道:“你沒有辦法。”
他連後半句都沒有興緻聽下去,将之直接歸結為年輕人不明所以的熱血上頭,眼簾疲倦地阖了阖,顯然已經耗盡稀薄的耐心:“你現在應該想辦法補上你爺爺戳的窟窿,而不是在我這裡找自信,明白麼。”
“至于多餘的幼稚把戲,陸霁,這麼多年你還沒玩膩?”
陸霁神情一愕,一時間沒聽懂所謂的把戲是什麼。他慌亂地擡起頭,正好對上那雙秋水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你不會真的以為,我還會像過去那樣,你道個歉、哄一哄,就原諒你了?”
柏青梣向後靠過床頭,雙手抱臂,散散漫漫地繼續道:“你難道覺得,我每一次原諒你,都是因為你‘哄人有方’嗎?”
這兩句問話響在瀛庭的主卧裡,顯得格外具有諷刺性。
畢竟它描繪的場景曾在這裡發生過太多次,年長者的縱容展露無遺,年輕一方恃寵生驕,去日種種,曆曆在目。
彼時的原諒總是來得太過輕易,令被包容者從未想過這輕易二字從何而來。原諒來得輕易,因此辜負也格外輕易,直到信任徹底破碎,無可挽回。
和他自以為是的追人技巧毫無關系,以那位先生的矜貴,若非甘願叩開心門,他又何來放縱的餘地。
……但他早已不再是特殊的那一個。
陸霁的臉色迅速慘白下去。
他怔愣地站着,那張巧舌如簧的嘴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省省力氣吧,”柏青梣平淡地道,“陸霁,我早就膩了。”
面前青年随着他的話音落下,臉上流露出分明的痛苦神色,緊緊掐住了指尖。那雙秋水眸淡淡瞥過一眼,沒有絲毫停留,但也沒有再吐出更多尖利刻薄的言語。
柏青梣說完這句就低下頭去,重新翻起手邊的文件,明擺着已經下達逐客令。
連多餘的嘲諷都不屑為之,多半的确膩得徹底,多看一眼都嫌煩。陸霁呆呆地想着,從未想過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即便他這次回來,是真的沒抱什麼妄想,可人心裡哪能沒有僥幸。他小心翼翼生怕先生得知他的心思,就是怕這伶仃的僥幸被毫不留情戳穿。
現在他已經得到最痛徹心扉的答案。
——
柏青梣沒有理會陸霁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傭人全部遣散後,瀛庭顯得尤為安靜。
與其它豪門世家不同,柏家一向很注重家庭氛圍,極少安置傭人在家留宿。瀛庭是柏青槿送給幼弟的私宅,柏青梣愛潔成癖,輕易不會容許旁人停留過夜,和陸霁同居的那段時間,偌大的房子隻有兩個人,年輕人鬧騰,絲毫不顯冷清。
顧堯塞進來的傭人都被趕走,他雖然沒有表露出什麼,但心裡的确自在許多,難得有了些精神。他翻着黎鈞帶來的文件,撥了幾個号碼出去,神色愈見凝重。
顧堯的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柏青梣執意提前出院,有一大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但就算他再着急,身體也無力支持,勉強講完最後一通電話,隻覺頭疼得幾欲裂開。
胸口悶疼,手機像是有千斤重,墜得手腕酸痛。他掐着眉心緩了許久,症狀卻絲毫不見減輕,反而愈演愈烈。
這副破敗的身體實在太過拖累,柏青梣捂唇咳了咳,疲倦至極地阖了阖眼,掩去秋水眸裡分明的嫌惡。但他對此早已無可奈何,即便他自己就是造詣斐然的醫生,也不得不屈從于病痛之下。
他隻能放下文件,連安穩躺下的力氣都不剩幾分,靠着床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柏青梣原本隻想小憩,以現在情形的迫切程度,他拖延一刻,顧堯經受的審訊可能就會嚴厲一分。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情況,等他再清醒的時候,天色昏暗一片,落地窗叮當作響,不知何時又下了雪。
手機早就從手中掉到被子上,這會兒正震個不停。
若不是它锲而不舍一直在響,柏青梣恐怕也不會輕易從昏睡中清醒。他忍着渾身的酸痛,稍微坐起身去拿,卻不想連這樣的動作都極勉強。力氣像是被不知名的漩渦全部榨淨,他晃了晃,險些從床邊栽下來。
他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大概是發燒了。
冷汗浸透睡衣黏在身上,嗓子也疼得厲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難受。柏青梣睜着眼睛茫然了半晌,大概是燒得有些模糊,他過了很久才給出判斷,多半是因為下午開窗吹了風。
……隻是嗆了一口風。
他捂着唇低咳,又因為沒有力氣,咳嗽逐漸變為雜亂的喘息,指尖勾住手機,勉強劃開屏幕接起來。
耳旁嗡鳴不斷,心跳又急又亂,一聲又一聲鬧得厲害,比外面的風還要吵。
他連坐着都艱難,什麼也聽不清楚,過了許久才辨認出對面是陸霁。
前面的話他一概沒聽清,青年叽裡呱啦說了好大一堆,終于有幾個字音落進先生耳朵:“……那我就當您默認啦。外面下雪了,您晚餐想吃什麼?”
怎麼沒完沒了。
他猜到陸霁可能不會罷休,但依陸霁往日的性格,别的不成、躲事功夫第一,剛剛受了這麼重的一席話,怎麼也該萎靡安生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