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低低喘了一口氣,眼前昏得什麼也看不清,摸索着把電話挂斷。
他還想順便拉黑,身上卻僵痛得一根手指也擡不起,本想打電話給Cheney,如今也成了奢望。但如果放任自己燒下去的話,以他現在的身體,這一昏過去能不能再睜眼都是未知。
但現在絕不是時候,顧堯的事情還沒有處理,柏家,還有BI……
他對這副身體痛恨非常,連帶着一并厭棄無計可施的自己。但就算再恨,他也不得不學會接受。
何等可笑。
柏青梣這一生最愛強求,強求生死,強求勝負。
許是天理昭昭,報應循環,他逞強了三十五年,終于學會什麼是放任自流。
——
陸霁神色糾結地盯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又轉過頭看了眼竈上小砂鍋裡熬着的粥。
他遠比柏青梣想象中振作得快。
G市那次無可挽回的争吵過後,至今大半年時間,他一直在外調查MSJ和孔雀。這無疑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改變,就像一隻蚌,将尖銳的痛苦和愧悔緊抱在懷裡,慢慢哺育成晶瑩的珍珠,像是一顆凝在心尖的淚。
他明白了很多,他在陸家随波逐流了二十年,直到在柏青梣身邊,才學會了什麼是與天搏命。曾經的他最愛逃避,但現在他不得不鼓起勇氣,替他的先生強求一線生機。
可這醒悟索求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他的醒悟也來得實在太晚了,他幾乎是在和時間賽跑,過去揮霍了太多,現在連一絲一i毫的彷徨猶豫都不能有。距離他前往哥倫比亞應約隻剩大半個月,就算借口拖延,也絕不會超過一個月。
他馬上就要和柏青梣分開,甚至很大的可能是,徹底分開。
取得孔雀配方已經是難上加難,再想要安全脫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必須要在這最後的一個月時間,盡量為柏青梣再多做點什麼。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他連愧悔難過的時間都不剩。他必須時時刻刻如緊繃的弦,償還過去的肆無忌憚,絕不能流露出片刻的軟弱。
陸霁撐着竈台發了會呆,小砂鍋傳來沸響,他掀起蓋子,用木勺慢慢攪了攪,不禁有些發愁。
他這會兒如果貿然端上去,以那位先生的脾氣,多半要連碗一并打翻在自己臉上。這倒沒什麼,但現在外面天氣情況惡劣,姚維一時半會趕不回來,又到了吃飯的時間……
他琢磨了一會,伸手又拿起電話撥了出去。
這回幹脆無人接聽。
陸霁心裡反倒松了一口氣:沒拉黑,看來還有希望。
再想想剛剛在電話裡,他東拉西扯一大通,宛如參加招聘面試,方方面面證明自己一個頂得上十個傭人,懇求先生給他一個留下來的機會。電話對面雖然一直沉默,但也沒說什麼别的,也沒有直接挂斷電話。
從前他絞盡腦汁,去欺騙自己他的愛人不愛他;現在終于輪到他尋遍蛛絲馬迹,證明那位先生對他仍留有些許餘地。
……從頭至尾,都是自欺欺人。
陸霁托着下巴糾結一會,還是決定去碰碰運氣。他站在碗櫃前精挑細選,猶豫是選擇一隻陌生的,還是兩人曾經同居時用過的碗。猶豫許久,最終還是強壓下私念,挑了隻中規中矩的出來。
他盛好粥,精心配好餐具,站在落地鏡前,仔細調整好嘴角笑容的弧度,然後轉身往樓梯上走。
瀛庭靜得異常,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寒風一下下擊打在玻璃窗上,激起凄厲的回響。奢華空蕩的宅邸再不是舊日的溫馨,窗下的暗影逼仄而來,倒像是一隻張着大口的巨獸。
陸霁走到二樓主卧,站在外間深深呼吸了幾次,然後擡手叩了叩門。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陸霁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反而在心裡暗暗慶幸了一回,裡面的人沒有立刻叫他滾,情況總不算太糟。他清了清嗓子,隔着門說了聲“青梣,我進來了”,然後輕輕推開門。
暖黃色光亮順着半開的門縫流瀉出來,将漆黑的走廊照亮,宛如在怒号的風聲中辟出一方獨立天地。
陸霁擡起頭,然後倏地怔住了。
柏青梣蜷在床側,蒼白的臉頰汗濕,眼尾卻染着不正常的潮紅,唇齒微張,一隻手按着胸口,顯見極為艱難的呼吸,眉眼蹙成一團,長長的眼睫不安地輕顫。
陸霁什麼也顧不得了,幾步沖進去,俯下身把人攬起來,用眼睛去貼汗濕的額頭。的确是發燒了,他放下粥碗,扯過掉在一旁的被褥把人緊緊裹起來,一邊急聲喚他:“青梣,青梣!”
自然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柏青梣手裡還拿着顧堯的筆錄,陸霁伸手去搶,不想遭遇了阻力。他心痛欲裂低頭去看,先生掐着紙頁的指尖下意識收緊,人卻因為太過難受根本無力睜眼,半夢半醒地,掙紮着護住那一沓文件。
分明是燒得神智不清了。
陸霁心底騰地冒出一團火,他咬牙切齒,動作卻輕柔到了極緻,跪在床邊,把人攬在懷裡靠着,然後開始打電話。他猜到柏青梣不願勞煩老先生,撥号給了Cheney,好在很快就被接起。
他語速飛快描述完情況,Cheney應下來,說自己馬上就到。
“青梣,”陸霁挂斷電話,見懷裡人的眼睫動了動,急忙湊過去,“你現在都有什麼感覺?我告訴了Cheney,他說他很快就過來,你再堅持一下……”
柏青梣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但還是辨出了這個懷抱是誰。他疲憊阖眼,幹裂的唇輕碰,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陸霁的喋喋不休卻沒停:“如果撐不住的話,我們現在去醫院。”
柏青梣驚了一下,昏昏沉沉間聽見醫院兩個字,倏地睜開眼睛。視線一片朦胧,他輾轉着掙了掙,勉力開口制止:“……不去。”
他耳鳴得連自己的聲音都不太聽得清,喉嚨卻牽扯得生疼,幾乎像是被刀尖剮過。
好在陸霁很快湊近,匆匆保證道:“不去,我們不去。”
柏青梣松了口氣,強撐的意識随之往下一沉,病痛磨折會讓人變得脆弱,他合上眼,本想放任自己昏睡過去,耳邊倏地掠過溫熱的鼻息。
他又驚了一下,高燒下感官變得遲鈍,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在顫抖,恐慌的、惶懼的,貼着他的耳朵懇求:“青梣,你别睡,再堅持一下,你再堅持一下……”
就在剛剛不久,也是同樣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說,青梣,你吓死我了。
又或是更久之前……在槍聲四起的宴會廳,有人緊緊按住自己腹部汩汩流血的傷,幾近凄厲的聲音,哀喚着他的名字。
柏青梣在心裡冷笑,他不無惡意地想,這條路是我選的,為什麼你喊我,我就要回頭。
我偏不要回頭。
他這樣想着,卻還是用盡力氣,微微睜開眼睛。
入目正好是青年挺括的下颔線,較記憶裡瘦削淩厲了很多,因為擔心緊緊繃着。柏青梣暈得很厲害,眼前一片空茫地打着旋,他想看看陸霁的眼睛,視線卻像是攏着朦膿的霧。
陸霁察覺到他的目光,匆忙低下頭,驚喜地把人又攬緊些,頓了頓,又依依不舍地放開。
“Cheney說你不能亂用藥,我去取毛巾,試試物理降溫。”
瀛庭的卧室都是采用套房設計,浴室離得極近,即便如此,陸霁還是一步三回頭,按照記憶很快找到柏青梣的洗漱用品回來。又拿下來櫃子上擺着的幾瓶名酒,挨個比對過酒精度數,毫不猶豫開了一瓶茅台。
柏青梣燒沒有退,看東西模糊一片,自然不知道青年幹了什麼。沒一會兒陸霁舉着毛巾過來,在床邊彎下身,仔仔細細敷在額頭上。
毛巾浸着清冽的酒香,柏青梣昏沉間覺得不太對,勉力轉頭望過來,然後看見了空置在一旁的酒瓶。
有資格擺進柏先生卧房裡的酒哪有凡品,個個都是有價無市的絕品。
柏青梣:“……”
他原本是想一睡了之的,這會兒親眼目睹了陸霁的敗家行為,反而睡不着了。
陸霁怕他又昏睡過去,一邊用毛巾蘸酒替他擦拭頸窩和腋窩,一邊還絮絮叨叨個不停:“青梣,想不想吃什麼?”
他本沒有指望得到回音,卻不想柏青梣竟然真的想了想,然後低啞道:
“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