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卧室的門,往起居室走去,Cheney跟在一旁,回憶着柏青槿道:“那是位卓越的女性。她非常疼愛自己的弟弟,常常會來美國探望小柏。凡是重要的典禮和儀式,她都不會缺席。”
說到這裡,大師兄忍不住笑起來:“我還記得當年,小柏同級的學生都喊他‘少爺’。”
“不止是脾氣方面,他的生活能力實在堪憂……有一次假期,少爺回家後和姐姐吵架,隻拿了手機飛回學校,結果因為沒帶信用卡被困在機場。大衣丢了,手機沒電了,又嫌棄機場提供的毯子髒,甯可冷着也不肯用。”
“幸好柏夫人發現他什麼也沒帶後,立刻讓助理訂票追了過來,隻比他晚四個小時落地。對了,那位助理就是黎先生,我接到消息後去機場接小柏,正好遇見了他,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陸霁苦笑道:“确實很像小說裡的少爺做派。”
“沒想到幾年過去,就從‘young sir’變成‘sir’了。”Cheney感歎,見陸霁在起居室那架鋼琴旁坐下來,不禁驚訝道:“我以為這架鋼琴隻是擺件。”
柏青梣不會彈鋼琴,他并沒有擅長的樂器,這一點很不符合世家的精英教育。陸霁問過他原因,柏青梣顯然覺得他大驚小怪,揚了揚眉說自己不喜歡,當然也就沒有學。
他答得輕描淡寫,陸霁哭笑不得。
陸霁精通多種樂器,據他所知,江駒臣同樣十分擅長鋼琴。他們或是屈從于家族,或是被迫于生存,自己喜歡與否顯得毫不重要。當一個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往往并沒有選擇的權利,他擁有的自由全部依賴于家人的愛。
如Cheney所言,柏青槿是一位卓越的女性。
陸霁同樣知道,她是一位最好的姐姐。
她給予幼弟縱容、自由與愛,她不曾為他的成長施加任何影響,然後為世界帶來了柏青梣。
唯有她在的地方,不會有噩夢。
陸霁輕輕推開琴蓋,擡頭望向卧室未關的門,同時指尖躍動,按響一串琴音。Try to remember舒緩的音樂聲傳入耳際,音調溫吞柔和,好似潺潺溪流緩緩沁入心底。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ife was slow and oh so mellow……”
瀛庭靜谧,窗外呼嘯的風聲被歌聲掩蓋,黑白鍵上青年的指尖翩翩輾轉,陸霁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ove was an ember about to billow……”
熟悉的記憶紛至沓來。
冬日暖陽照在側臉,帝都有名的風流浪子少有神情專注,緊盯着樂譜的音符,曲子難度并不高,他卻分外嚴陣以待,生怕看錯一個節拍。
璨金的日光裡緩緩步出一道身影,驕矜而挺拔,走到他身後微微俯身。那雙秋水眸注視過來,卻不是在看琴鍵和琴譜,而是凝視着他的側臉。于是他更加緊張,餘光瞥見那一痕冷峭清緻的下颔,便連呼吸都頓了一瞬。
耳邊随之傳來一聲悠悠歎息,熟悉的音色比鋼琴的鳴響更加優雅動聽:“緊張什麼?”
他擡起一隻手捂住了臉,聲音悶悶的:“難得你有什麼想聽的,我總怕彈錯。”
“但你并沒有彈錯,擔憂為時過早。”年長者平淡地指出來。
要不要這麼不解風情!他氣急:這麼簡單的一首美國民謠,他之所以緊張、焦慮、不自信,難道不是因為這首曲子要彈給你聽?
——都是因為我喜歡你,想讨你歡心。
然而話到嘴邊,到底沒能說出口。這時他聽見先生低聲笑起來,揶揄又無奈,語氣裡難得沒有嘲諷,溫和而輕緩:“陸少就這麼迫切向我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認真地點頭:“對,我很有用的。”
柏青梣輕聲問:“比如?”
“比如,”他從琴凳上轉過頭來,“這首歌對柏先生有什麼用?”
他猝不及防和那雙秋水眸對視,意料之外地在眸底窺見一層極淡的悲傷,像是隆盛的冬雪融化。他倏地屏住呼吸,自從追求面前的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從這張清緻矜貴的臉上望見這樣的表情。
“嗯……比如,它能讓我睡個好覺。”柏青梣沉吟道,“我姐姐彈琴很好聽,小時候我做噩夢睡不着,她就會彈點安眠的歌給我聽。”
他小聲道:“所以我很有用?”
“不,陸霁。”柏青梣搖頭,“對于評判自己來說,‘有用’并不是一個必需的标準。”
他固執道:“我需要知道。”
柏青梣聞言挑眉,輕笑一聲:“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有沒有用’,這個答案對你很重要?”
他定定地看了對方片刻:“你不告訴我,那我隻能自己來試了。”
柏青梣偏了偏頭:“哦?”
他伸出手,捧住柏青梣的臉,向下低了低。然後他打開掌心,覆在那雙秋水眸上,似有飛鴻一掠而過,緊接着掌心安靜,再無聲息。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仿佛他挽留住了即将羽化歸去的鳳鳥,憑一隻手,一首歌。
“Deep in december it’s nice to remember,
although you know the snow will follow……”
陸霁睜開眼睛,身後空空蕩蕩,指尖停落在琴鍵上,他沒有再繼續彈下去。
瀛庭重歸安靜,Cheney合上卧室的門,遠遠地向陸霁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