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柏青梣,柏青槿更像一個符合世家要求的大小姐。性情高貴溫婉,聰穎不凡,她在國外攻讀藝術專業時,斬獲好幾個國際設計大獎。她在本科期間就創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個人品牌,Hibiscus這個名字在時尚界一度聲名大噪,卻也猶如朝開暮落的木槿花,盛放沒多久就畫上了句号。
在父親的授意下,她早早回國和顧家長子結婚,婚後第二年生下了顧堯。聯姻的第四年,她察覺丈夫的不忠,這種事在圈子裡似乎司空見慣,但柏青槿決然選擇了離婚。顧家因此一事顔面大失,挽回無果後惱羞成怒,便将年幼的顧堯藏起來,拒絕母子相見。
那年柏青梣剛剛十五歲,得知此事後獨自找上顧家的門。衆目睽睽之下,将顧氏全家罵得擡不起頭,他将顧堯帶回了柏家,顧家和柏家從此結仇。
同年柏青槿和柏青梣的父親病重,母親不顧旁人反對,執意要求丈夫放下BI事務出國療養,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這無濟于事。從查出重疾到去世,前後不過半年光景,母親哀毀欲絕,亦在三年後告辭人世。
父母雙親皆因病而亡,成為柏青梣從醫最直接的契機。柏家本就是中醫世家,民國時救亡圖存,不得不棄醫從商。柏青梣于醫學一道驚才絕豔,興許也有祖上淵源的緣故。
幼弟志不在此,更何況學業未竟,身為柏家長女,BI的重擔毋庸置疑落在柏青槿身上。萬人趨之若鹜的時尚天驕是她,商界殺伐果決的BI主人是她,姐弟母子相依為命是她,不為人知處、茕茕孑立之人也是她。
她一直非常清楚自己需要擔當的角色。無論是聯姻的籌碼、柏家的掌門人、還是母親和姐姐。
柏青槿的身上有很多标簽,像她的姓,像她的名。
——薤葉有朝露,槿枝無宿花。
朝見花開暮見落,人生反複亦相若。
柏青梣擡手将燈按亮。
柏青槿大多時間住在老公館,她在那裡特意留出一個房間,專門用來陳列柏青梣獲得的各項榮譽以及家庭照。她在瀛庭留宿不多,客房隻有幾件造型獨特的藝術品,都是她舊日在拍賣會搜羅回來的。
時隔五年有餘,房間内陳設如昨。柏青梣的客房往日都會由柏青梣親自打理,然而自從生日會至今,柏家危局重重,自然無人能再顧及這小小的房間。轉眼過去月餘,屋子裡積了層薄灰,房門一開,細小的塵埃在月光下拂動翩飛。
柏青梣俯身從抽屜裡找出一塊方巾,仔細折疊整齊,将桌子上的擺件拿起擦拭。陶器觸手微涼,重量不輕,他沒料想自己竟沒能拿住,手腕被帶得向下一墜。
針刺般的痛楚順着手背向上,柏青梣蹙緊了眉,垂眸望向自己顫抖的手。
自從生日會遭遇槍擊至今,他傷得太重,因為頻繁輸液,不得已埋了留置針。将近一個月的時間,藥物毀傷血管,稍微用力便傳來陣陣酸痛。醫生的手是執刀的手,更是斷生死的手,它要保證有力、靈活、穩定,才有資格執起那把刀。
每一個醫生都會對自己的手珍惜備至,柏青梣待之尤甚。他每年春天都會依照古方親自研配藥膏,哪怕那雙手如今執的不再是手術刀,而是換成黑金色的昂貴鋼筆,卻依然數年如一日浸着淺淺的木芙蓉清香。
隻是生死之下,有些東西終究會成為奢望。
他靜默地看了手上埋着的針頭片刻,然後收回目光,小心端起那座雕塑擺件,仔細擦拭幹淨,再依照記憶放回原位。
房間裡的陳設不多,饒是如此,對柏青梣而言也實在勉強。隻是将桌案整理幹淨,額上就已經冷汗涔涔,不得已扶着桌沿歇息片刻。
他的肺部被孔雀的毒素蝕得太厲害,出血點密集又頻繁,因此導緻嚴重的貧血,稍站一會兒就眼前發黑,眉心更是撕裂般的疼。止痛針的藥力作用在中樞神經,将疼痛模糊為一種半夢半醒的感覺,無數聲音在耳畔紛至沓來。
或許因為此刻身處柏青槿的房間,那些聲音較往日更加吵鬧。
貧血引起耳鳴暈眩是正常的,阿片類藥物會引起幻聽,這也是正常的……柏青梣戰栗地呼吸,用盡力氣握緊手中的方巾,調動記憶裡最基礎的醫學知識告誡自己:放松下來,深呼吸,那隻不過是——
“……你不知道你這樣就像瘋了一樣,媽媽看見了,也一定會被你吓到的。”
紊亂破碎的呼吸霎時一停。
秋水眸茫然地睜大,耳旁無數的雜音中,唯獨這句話格外清晰,時隔五日再度在記憶裡震耳欲聾地響起。
視野裡一片破碎的光斑,卻又像是回到探望室那面厚重的玻璃前,青年望向他的眼神悲傷而絕望,像是在他身上追緬什麼一去不複返的影子。
柏青梣按着胸口猛烈地嗆咳起來,一念之間氣息走岔,咳起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他不得不彎下腰去,濕濛濛的額頭抵着手背,越咳越沒有力氣,孱弱的呼吸淩亂斷續。
他咳得伏在桌案上,頭埋在手背,按在胸口的那隻手失力滑落,又掙紮着擡起,攀住桌沿。
過了很久他的呼吸才平複,唇齒間血氣淋漓,下意識地緊緊抿住,就像是要被風雨吹散了,骨頭仍然是硬的,一折再折,依舊未斷。
然而這一次,柏青梣沒再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