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鈞将車停在後面不遠處,拉開車門下來,拿了把傘繞過去接顧堯。顧堯拄拐還不太熟練,下車時踉跄了一步,姚維面無表情地将人一把扶住,聲線平平:“先生已經到了,我推您過去。”
顧堯看了眼輪椅,這才明白,想必是柏青梣猜到他隻拄了拐,黎鈞又沒有預料他的腿傷之重,這才特意讓姚維帶了輪椅等在這裡。
他抿了抿唇,還要逞強:“不用了姚哥,我能走過去……”
姚維低頭看向他:“小顧總,别再讓先生操心了。”
黎鈞撐着傘站在一邊,伸手将青年扶到輪椅上,他擡頭遠遠望了一眼墓園的方向,隐約能看見那棵樹幹筆直的桃花樹。這些年他常來祭拜柏青槿,憶及過往,心中酸澀異常,良久歎息道:“我們過去吧。”
顧堯聞言,下意識抓緊了輪椅扶手。姚維走到後面替他推動輪椅,即将踏上小徑時,一向沉默的人少有主動開口:“小顧總,待會兒無論先生說什麼,請你不要再和他争執。”
“他很累了,”姚維軍人出身,此刻聲調裡竟已有了哽咽,“就算你什麼也不明白,連保持沉默都做不到嗎?”
顧堯望着那棵冬雨裡的樹,他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什麼,最終隻低低應了一聲“嗯”。
通往墓園的小徑兩側種滿了花,然而一月并不是花開的季節,草葉呈現出暗淡的墨綠色。輪椅推動的辘辘聲沉沒在細雨中,沒有人再開口,很快就走到了小徑盡頭。
陸霁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沒有打傘,聞聲側過頭,看向來人。
額發拂過英挺的五官,眉目潇灑明朗如昔,卻又像是有什麼東西不同。顧堯凝望着他,除了五天前探視室匆匆一面,兩人大半年的時間沒見過,時間不長不短,面前的人已讓他覺得陌生。
過了一會兒,他才恍然明白,之所以覺得陌生,是因為他沒有在那雙眼裡看見沒有任何笑意。
永遠停駐的笑是陸霁的标志、面具、更是盾牌,眼尾和唇角的弧度猶如排演過千百次,時時刻刻把握得精準異常。他聽從陸岱川的授意,被打磨成社交場上風流倜傥的“陸少”,無論是誰提起他,都會先想起他含笑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不再笑,或許是因為别的什麼,現在的陸霁就像是換了個人。
陸霁隻看了他一眼就轉過頭,向姚黎二人示意。姚維退後一步,松開了握着輪椅的手,和黎鈞一同站在小徑邊,沒有再往前。
顧堯伸手扶住輪椅,不甚熟練地自己操控方向,陸霁不遠不近地走在他後面,直到視線裡的桃樹漸漸清晰。
粗壯的枝幹屹立風中,樹葉寥寥,依稀仍能窺見春夏時那一線婀娜的影子。樹下是柏父柏母合葬之處,碑前放着一捧鮮花,柏青槿的墓在桃樹旁邊,深色的墓碑刻字不多,樹蔭隻堪堪遮蔽了邊沿。
柏青梣和衣靠坐在墓碑旁,額頭微微抵着碑側,一柄撐開的黑傘随意倚在他懷裡,恰好将他和長姊的石碑籠罩。
陸霁停下腳步,不再向前走。這裡正好是一個不顯僭越、給舅甥留出私人空間的位置,但若是站在這裡細聽,也能隐約聽見談話的内容。
接下來的路隻剩下顧堯一人。
他沉默着驅動輪椅,碾過濕潤的青草,向他生命中唯二的至親行去。
路并不長,顧堯的手顫得厲害,幾乎是踉踉跄跄地向前。當所有人都停在他身後,這條路隻剩他時,他終于在刹那之間明悟了一個道理。
世人的猜疑和不理解隻是過眼雲煙,無法刺傷高傲自矜的人分毫。
——真正能夠一刀穿心的唯有血肉至親。
他的言語如刀。
他的詛咒成真,他的心願得償。
輪椅的辘辘聲停止,顧堯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啞聲喚道:“小舅。”
柏青梣靠在墓碑旁,阖目似是假寐。
黑色的大傘下顯得本就雪白的面龐更加蒼白,烏黑的鬓發間隐隐可見幾縷白色,令他看起來像是一幅褪色的黑白畫。那雙秋水眸睜開時下意識地微眯,仿佛被不甚明亮的天光刺傷。
顧堯愣愣地看着鬓間那幾點白,渾身僵冷發抖,怎麼也轉不開目光。
柏青梣低咳兩聲,扶着墓碑邊沿意欲站起,到底無力能為,撐起少許就又跌了回去。他沒再白耗力氣,坐在原處看向顧堯,身形依然挺拔如青松。
“你來了,”他輕聲說,“我覺得在這裡告訴你會好一些,雖然你母親并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