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豈因禍福避趨之。
——但若這福禍應在骨肉血親身上,誰又能置身于外?
起初不過是醫者的一念恻隐,卻踏入布局者的陷阱中,全部厄運皆加諸至親一人。
柏青槿慘死在MSJ是禍,那麼柏青梣毫無疑問是因。
他剛被從第六區救回時,因為巨大的心理創傷障礙而雙目失明,那雙秋水眸中倒映出的自負和前路,終究随着長姐的雙眸一同被毀去。
長達半年失去視力,同時伴随藥瘾戒斷,Ellis寸步不離守在心愛的學生身側,但當那雙眼睛再度重見光明時,依然有太多東西和從前不同。
此後的柏先生和舊日的柏醫生宛若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不再是睥睨俗世的鸾鳳,而是茕茕孑立于荊棘之上的子規。
從此沒有人見過那雙眼睛流淚,或許因為曾經流盡了血。
他踏着姐姐的屍骨回到人間,回首自己肆意張揚的前半生,不知那時候的柏青梣,是否想過自己枉負天資、驕縱任性,會令長姐落得這樣的結局?
深深陷在墓碑棱角的掌心被割出血來,被深色的大理石無聲吞沒。
柏青梣微微眨了下眼,視線模糊暗淡,孔雀藍和濃稠的鮮紅混合成斑駁的色塊,一如夜夜糾纏不休的噩夢。他下意識将手心的傷口貼着碑角更用力地壓下去,勉力抑制渾身劇烈的顫抖,仿佛将這座冰冷的碑視作唯一的依靠。
窒息感一寸寸捏緊喉嚨,他垂下眼眸,開口時的聲音依舊平靜、冷淡、狀似無情:“那天陸岱川為你引薦的人,我在休息室見到的那個人,就是Bevis。”
“……你的确請對了人,”他低低地笑了一下,“是他創造了‘孔雀’,他是唯一掌握配方的人,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孔雀。”
顧堯聽着那些字句,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昔日苦苦追尋的真相就在耳邊,可他卻像是靈魂出竅,巨大的茫然和哀痛仿佛将他生生扯裂,最終化為沉甸甸的痛苦和悔意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多麼荒唐的笑話。
——他在柏青梣生日的那一天,将自己的殺母仇人帶到他的生日會上。
他恨了柏青梣五年,可笑的是,在他終于放下仇恨的時候,親自施為了最殘忍的報複。
“你是該恨我。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再恨我自己。”
顧堯唇舌發麻,肌肉像是僵死,掙紮着辯駁:“不是的……”
柏青梣輕輕笑出了聲:“我記得你之前說,拿到BI之後,就不會再管我的死活,倒是恰合我意。”
“Voting trust我已簽署轉讓文件,年後正式交接,從今往後,BI不會再有任何人反對你的命令。”
顧堯愕然地擡起頭,那一瞬以為自己聽錯。
面前的年長者自顧自說下去:“想做什麼的話,就盡情去做吧。BI的一切、我的一切,現在都已經通過公證程序贈與給你。你已經長大成人,你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本就是你的,你盡可聽憑心意處置。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無論經營得如何,她都不會責怪你。”
“不……不,”顧堯渾身戰栗,幾乎是嘶聲制止柏青梣的話:“不是這樣的,小舅,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怎麼可能會——”
柏青梣循聲看向他,眼底映出青年一道輪廓熟悉的側影,和記憶裡的那個人格外肖似。
他打斷了顧堯的話,神色似是嘲諷,又仿佛僅僅是悲歎:“阿堯,在你母親面前,你也要這麼說嗎?”
一句話封死顧堯的所有退路。
“沒事的,你母親不會責怪你,我亦如此。”他放柔了聲音,一如這些年陪伴在顧堯身旁的模樣,柏先生的好脾氣仿佛都留給了一個人:“事實就是如此,你并沒有錯。你說得很對,你沒有必要顧及我的身體,無論恨我還是報複我,都是合該的。起初你讓陸霁接近我,我也同樣明白你的意思……”
驚懼和絕望已經壓垮了顧堯。
他當然還記得那場生日會。記得那個以羞辱柏青梣為目的的賭約。
隻是當打賭的人和作為賭注的人先後付出真心後,這樁賭局就不再有人提起了。顧堯一直以為柏青梣不知道,但想想也能猜出不對勁的地方來。那些年陸霁雖然在圈子裡号稱風流浪子,卻向來片葉不沾身,從未真正接近過哪個人。
有誰會信這不是一場處心積慮?
無論是陸霁還是他,似乎都赢了那場賭約。
尤其是他自己,從頭到尾,都在赢得屬于柏青梣的所有。
他聽着那些自輕自賤的話從柏青梣口中說出,記起往日自己向小舅舅宣洩的一切:憑什麼是你得到所有?憑什麼我媽媽隻能躺在冰冷的棺柩?
顧堯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一天,聽到被惡言所傷的人,贊同自己口無遮攔的混帳話。
他的小舅舅分明在告訴他:
你說得對,所以那些所有的東西,我全都不要了。
顧堯恍惚地想,自己就像是一株菟絲子,死死地纏繞在那棵筆直的青柏上,攫取盡所有的養分,毫不吝啬地注入恨意。
松柏長青,壽奉萬年。
仙人遊于柏下而得道,凡人餐食柏實而長生。
可是柏青梣從攬月入懷到鬓已星星,才過去僅僅三十五年。
往事猶如潮水沖垮了青年,起初是得知當年真相的驚愕、緊接着是面對母親慘死的痛苦、然後是無邊無際的悔意。
太多的情緒揉雜在一起,顧堯大腦嗡鳴,迷蒙地呆怔了片刻,在混亂的思緒中抓住他如今最惦念的:“小舅……”
他下意識地喃喃,恐懼排山倒海,徒勞無力地攥緊輪椅扶手:“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BI不是我想要的,當年的真相似乎也無足輕重。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不懂事了,是我瞎了眼睛,不長腦子……”顧堯語速極快地說着,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幾次因為哽咽咬到舌頭,他一邊哭,一邊道歉,一邊痛罵自己:“是我該死,全是因為我,我……”
我可不會出錢養你的糟爛身子。
你為什麼不一起去死?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是瘋了一樣。
——媽媽看見了,也一定會被你吓到的。
無論謊言還是真相,從來都是真假攙半最易讓人相信。
顧堯沒有他看起來那麼恨柏青梣,偏偏又确實是恨過的;他沒有真的打算報複對方,但報複計劃也是實打實在心裡盤算過的。
柏青槿剛去世的那幾年,他太幼稚也太單純,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東西,全都成為他惡語傷人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