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些話,全都是他真真切切說過的。
洞悉往事真相的震驚和後悔将他擊碎,二十多年的人生完全颠倒,和小舅舅之間的隔閡更是無可挽回。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的局面也不可能是他一句“我不是真心的”就能化解。更何況,這大半年來他自以為已經放下過往,和柏青梣的關系難道就有所改善了嗎?
他說出的那些話,孰知會不會再次傷到已經心神俱疲的人?
在他前來的路上,無論黎鈞還是姚維,每個人都警告過他,哪怕隻是保持沉默,都不要再開口說任何話。
沉默不會對局面有益,卻能讓傷害不再加深。
然而沉默也代表無能為力,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人疲憊傷懷,卻沒有辦法能讓他寬心。
他造下的惡果自當由他來償,為什麼反而讓他的至親背負一切?
往日孤傲驕矜的人如今一觸即碎。
顧堯幾次張口,将欲說的話在腦海中反複思量,生怕有一字說得不妥當,話到嘴邊時,又一次一次咽回。
“……阿堯,我還有一個請求。”
耳邊無數的回響裡,再度響起平淡而清冷的聲音:“我想懇請你,在我死後把我葬在這裡,離你母親的墓碑近一些。”
顧堯顫抖着擡起頭,眼底布滿殷紅的血絲。
“如果實在不願,我會另外請托别人來安排後事。阿堯,你可以不必為難自己。”
柏青梣并沒有看向他。那雙熟悉的秋水眸迷惘而不聚焦,像是在凝視虛空中的什麼,倒映出淡淡的留戀和悲傷。他像是在囑托顧堯,又像是單純自語,猶如靈魂剝離了自身,神情平淡而渺遠,以一種局外人的視角排布好一切。
他的情緒格外平淡和閑散,神情淡漠得像是旁觀别人的悲喜,然而說出的每句話都令人絕望和無可奈何。
顧堯失神許久,最後竟笑了一下,看起來分外慘然:“媽媽如果知道的話,她一定……她一定,不會原諒我。”
或許當年,柏青梣就不該把他從顧家帶回來。
又或許在最初,他就不該生在這個世上。
他是柏青槿婚姻不幸的累贅,又成為刺向柏青梣最痛的那柄刀。
“……BI隻有一位柏先生。”
他不知應該怎麼留住面前的人,親緣寒透骨,愛情是一場笑話,翻來覆去,竟還隻能用當年媽媽留給他們的東西作為依憑:“小舅,我……不配擁有BI。”
那是柏青槿以命換命成就的庇護傘,亦是柏青梣為了彌補過往而生生嘔出的心血。
他辜負了全部,又怎配心安理得地擁有?
柏青梣終于看向他。
那雙秋水眸微微蹙起來,似是不解,片刻之後,他了然地笑了笑:“阿堯,我知你不想讓我再回去當醫生,我會如你所願。”
顧堯愣住了。
還不等他回過神,記起這句話從何而來的因果,柏青梣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隻是,BI的事務我大概也無力處理了,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很難再負擔任何職務……”
空氣陷入死水一般的凝滞。
顧堯沒想過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他像是沒聽明白,然而内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嘲諷地笑:你真的聽不明白?
雨勢漸緊,淅淅瀝瀝打在黑色的傘面上,猶如淩亂急促的心跳。
柏青梣擡頭注視着顧堯,抿唇低低咳了兩聲,他已經無法抑制PTSD發作導緻的戰栗,懷中的黑傘歪斜在一邊。
冰冷的雨水浸濕他的眉眼,和記憶裡母親的模樣肖似,但也僅僅是輪廓。
眉黛春山,秋水剪瞳。
這雙眉眼應當是盈盈的,柔美的,眸中倒映的本該是江南煙雨,春雪飛花,那些世間輕盈漂亮、翩翩起舞的柔軟之物,方稱得上是相得益彰。
柏青槿便是這樣的一雙眼,但柏青梣卻恰恰與之相反。
他眼裡映着吹毛斷發的刀,孤巅橫絕的雪,如此不合時宜。他的瞳光明朗而淩厲,看不見煙雨,隻有冬日的餘寒。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柏家的寒冬已過,長姊的骨血業已成人。
家事已盡,執念已了。
那雙曾經執定生死的手,如今也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但如果你依然覺得尚且無力為之,若你執意……”
他聲音溫和地發問,像是長輩殷殷的關切,更像是言辭刻薄的嘲諷:“阿堯,你可會盡興?”
顧堯說不出話。
柏青梣也沒有期待他的回答,定定看了身旁的墓碑片刻,擡起抖得厲害的手,将身上的大衣脫下來。
雨傘斜落在一旁,冬雨裹挾着冷意轉瞬将人沁透。柏青梣低低咳了兩聲,蒼白的唇抿緊,用盡力氣将大衣披在墓碑上,撫平衣料的褶皺,然後沙啞地喚了一聲:“……阿姐。”
柏青梣在S市長大,但他在國外待的時間久,很少有人聽過他講方言。然而當年柏青槿在世時,弟弟每每和長姐吵架,都是用這一口吳侬軟語,聽得令人心憐都來不及,也難怪說什麼應什麼。
如今吳語拂過耳畔,無人應答。
他垂眸片刻,最後向長姊的衣冠冢告别:“辰光勿早,我要走了。”
這一句語氣格外平和,像是波濤洶湧的五年從未發生,像是此刻他并非身處幽曠的墓地。
像是年輕時的他每一個假期結束,返校離家前,回頭向柏青槿說再見。
離别隻是須臾,他們很快就要重逢。
然而誰也不知道,哪一次離别會成為永别。從此光陰飒沓,再見無期。
九幽黃泉之下,縱使相逢,又怎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