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勿早、辰光勿早。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幾個字,顧堯卻被驚出滿身的汗。耳邊的語氣平淡至極,恍惚間竟令他品出油盡燈枯的疲憊之感,宛如萬事已矣。
柏青梣轉過目光,沒有再說什麼,試圖站起身離開。
卻比預想中的更艱難。
撐在碑沿的手因為用力而泛白,襯衣衣袖下的腕子輕輕發着抖,他用盡力氣,卻隻能将自己撐起一毫,就狼狽不堪地跌回去,悶咳兩聲,唇側立時見了紅。
短時間内PTSD接連發作,他能平穩地講完過往,已經是極為不可思議的事。如今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完,他不必再強撐什麼,疲憊和病痛一并如潮水湧來,于是連僅僅站起身都成了奢望。
但他還是努力站了起來,仿佛孱弱的病骨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執念支撐着他,向碑前的台階邁出了一步。
一步之後,再一步,沒有人知道這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是否每一步都踩着血,竭盡身體裡僅剩的生機。
顧堯慌張地轉動輪椅,伸手欲扶,卻被淡淡地拒絕:“到此為止吧,不必再送。”
聲息單薄虛弱,仿佛風吹即散,依然帶着不容阻卻的力量。顧堯擡起的手僵了僵,最終還是不敢違背,默默懸在半空。
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心中不祥的恐懼越來越重,就像一座倒數的鐘瘋狂撞響。他最終還是按捺不住,笨拙地操縱輪椅試圖轉彎,卻在緊接着的下一瞬,眼見面前的人腳步踉跄,一步栽了下來!
顧堯眼睛驟然一縮,失聲大喊:“舅舅!”
柏青梣原本是想走出墓園的,起碼要走到柏青槿看不見的地方。
但實際上,他隻堪堪離開墓碑的前方,邁下最後一級石階,身上就軟了下來。
單薄的身形搖搖欲墜,冷雨浸透了衣裳,順着發鬓往下落。清緻的側顔蒼白孱弱,身體和心理的疼痛一同襲裹而來,他微微弓起身,另一隻手抵着胸口,半晌才顫抖着緩過氣,伴随溫熱的血濺在繡着鸾鳥的衣襟上。
或許是病勢沉重到無法再掩蓋,又或許是重病的人不再逞能,這一口血咳出來,情況非但沒有緩解,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柏青梣一邊咳嗽,一邊掙紮着擡手去捂,不想讓自己的血髒污了柏青槿的墓前。但他咳血不止,連勉力半跪着都艱難,身形一斜,額頭直直磕向墓碑鋒利的碑角。
顧堯倉皇至極,眼前一幕與幾日前探視室的景象倏地重疊,刹那間魂飛魄散。
這一次不再有厚重的玻璃阻隔,他惶然想從輪椅下來,卻不妨左腿斷骨處蓦然傳來一陣裂痛,整個人被狠狠扯落下輪椅,狼狽不堪砸在地上。
他顧不及滿地的雨水和膝蓋的冷痛,用力地向前伸手,拽住柏青梣的一片衣角。力道微不可察,好在真的将人扯偏了一分,險之又險地避過碑沿。
“陸霁、陸霁!”他滿臉是淚,充血的眼底分外可怖駭人,拼命地嘶聲大喊,透着刻骨的絕望:“黎叔,姚哥,你們快過來,我舅舅——”
顧堯一隻手仍然用力拽着那片衣料,另一隻手撐在濕潤的青草地上,左腿痛得噬骨鑽心,他疼得渾身發抖,逼迫自己一寸一寸往前爬,試圖将咳血咳得搖搖欲墜的人護在懷裡。
“小舅……小舅……”他哭得聲噎氣堵,全部的情緒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母親死去的時候他懵懂無知,時隔五年,他終于嘗到眼睜睜看着骨血至親離去的滋味,何謂五内俱崩,何謂悔不當初:“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很快有人用力推開了他。
青年狼狽地跌在地上,下颔磕出血來,和臉頰的雨水淚水蹭在一起,顯得污糟不堪。那隻死死拽着柏青梣衣角的手被粗暴地掰開,視線被一道身影遮蔽,他拼盡全力仰起臉,看見墓前青階上濺落的點點血迹。
陸霁兩隻手扶住柏青梣,跪下來用自己的大衣把人裹住,焦急地低頭試圖與那雙渙散的秋水眸對視:“青梣、青梣!”
懷裡的人半阖着眼,瞳光朦胧迷離,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胸口微微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鮮紅的血順着口鼻流下來。
陸霁肝膽俱裂,接連喚了五六聲柏青梣的名字,那雙眼睫才顫了顫,打開一隙,望向陸霁的臉,破碎的眸光似乎聚攏些許,定定落在青年潮濕的眸裡。
緊接着,柏青梣唇角一彎,淺薄笑意裡的冷漠令人心驚,傾身又咳出一口血,全部落在陸霁掌心。
微熱的溫度頃刻之間燒穿四肢百骸,陸霁渾身一抖,下意識攥緊了手,仿佛這樣就能将柏青梣流逝的生機挽回。
然而溫熱的血終究還是一滴一滴順着指縫流淌下去,也是在這一刻,陸霁忽然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柏青梣是有預判的。
他早就預判到墓園會發生什麼,他預料到自己的PTSD會發作,預料到顧堯什麼也做不了。從始至終,他自己的身體情況究竟如何,他都是最清楚的。
醫者不得輕賤自己的生命,而他也的确從未主動尋死。
但他也确實了無生念,于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上,宣判了自己的死亡,一步步引導事情走向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