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早就預想好的謝幕,在醫者的準則和内心的任性之間,自己最終選定的平衡。
他太累了,卻又礙于年輕的誓言,那雙手被賦予的使命隻有拯救,而沒有死亡。他在一口一口嘔血的時候,是否也在冷漠地看着自己最後一次肆意妄為?
冷漠地放任生機流逝,冷漠地注視生命赴完最後一約。
——冷漠地期待疾病殺死自己。
柏青梣曾經是醫學界不世出的天驕,那雙手掌控生死;也曾經是商界中地位最為斐然殊勝的存在,落筆處乾綱獨斷。
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改變走向和結局,直至此刻,所有預兆悉數應驗。
陸霁閉上眼睛又睜開,指縫間血色淋漓,既是方才柏青梣咳在他掌中的,也有他自己的。他松開那隻手,掌心橫陳着斑駁的傷,看上去觸目驚心,都是他方才硬生生地剜出來。
盡管這一年來,他拼盡力氣打通和MSJ的關系,一邊尋找孔雀的配方,一邊嘗試得知當年柏青梣經曆的一切,但仍有太多事情蒙在迷霧之中。
他站得并不遠,何況又經受過訓練,耳力勝過常人。方才柏青梣向顧堯坦白的一切,陸霁聽得一字不落,那些沉在歲月中的真相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從這一刻開始,他才真真正正地看懂他愛的那個人,身上背負了怎樣的愧悔和重量,如何步履維艱,如何進退失據。
懷中的人胸口起伏愈來愈弱,在四面的雨聲裡,甚至透出些許安甯的意味。那雙秋水眸最後看了陸霁一眼之後,就疲乏地半阖起來,光亮漸漸氤氲渙散。那彎眼睫安靜地垂落,他不再咳嗽,細細的血流卻仍舊順着微張的唇口往下淌,浸濕了陸霁頸側的衣襟。
陸霁側頭看向柏青梣,神色痛苦而空茫。
枕在肩頭的面龐蒼白至極,隐隐有了灰敗的意味,仿若名為宿命的藤蔓早在不知何時就縛緊了這具身體。
昔日驕矜自由的靈魂被封存在漫漫的時光,他曾堅信花開不敗,一如生命的長詩永遠驕傲而昂揚;
後來他擁有的一切都化為尖銳的刺紮向他,此後的五年時間,他不過是拼盡全力在尖刺上生花。
那些曾經美麗的一切,全部化為黑漆漆的詛咒,他比誰都明白自己的身體,最終的去向一定是自我毀滅。他強行抵抗着這些黑暗,走過一面又一面倒映着往事的鏡子,他低頭去尋找自己,卻空無一物。
——他背叛得最徹底的是自己的本性。
哪裡是肆意妄為,分明是無路可退。
以至于不得不知進退,不得不知天命。
前方是萬丈深淵,當他行至盡頭,迎接他的隻有注定的萎落。
那麼,假若此刻已經是柏青梣盡力安排好的、他認為最得宜的結局,現在他們這些曾被他庇護在翅膀下的人們,是要又一次悖逆他的心願,天真地妄圖為自己求一份心安嗎?
這究竟是自以為是的拯救和贖罪,還是無可救藥的自私和無知?
耳旁傳來顧堯無力的喊聲,很快又夾雜了别人的聲音。陸霁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猛然抽離回神。
他一晃神的功夫,黎鈞和姚維終于趕了過來。他們兩個站的位置更遠,聽見顧堯的喊聲後,立刻轉身往這邊跑。兩人同樣被眼前的景象驚駭住了,被陸霁攬在懷裡的人口鼻盡是血,頭無力地垂着,面色慘淡灰敗,俨然已經暈死過去,隐有将崩之兆。
黎鈞顫聲連喚着“小梣”,他猶記得那日柏青梣被陸霁從探視室裡抱出來的樣子,如今這一幕卻比那天還要令人驚怖,眼淚倏地奪眶而出。身旁的姚維或許因為見過太多次,反而成為最鎮定的那個人,立刻拿起電話,向Cheney撥通過去。
“我剛剛接到了老師,”電話對面的Cheney隻沉默了一息,就飛快地回答道:“把醫院地址發送給我。”
姚維剛要答應,陸霁在後面叫住了他:“姚哥。”
姚維将電話打開免提,放在他面前。陸霁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要說什麼,卻像有一隻巨手扼住他的咽喉,逼迫他将原本的話咽回。
……不,青梣。不該在這裡。
請原諒我,明明知道了你的心願是什麼,卻還是選擇再一次違背你。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眸中的神色在刹那間變得堅定無比,猶如磐石,俯身抵住柏青梣冰涼汗濕的額頭。
“青梣,”陸霁低聲開口,氣息拂過那彎合攏的眉睫,帶血的掌心輕輕攏住胸腔裡孱弱的心跳,像一重靜默無言的保護:“用我全部的未來,交換你的所有過去。”
“我能争取到一次抓住你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