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風倒灌進來,因為樓層太高,更加作威作福。顧堯伸手按住桌上飛揚的紙張,看着上面的簽字,神情恍惚。
會客室随之靜默下來。
“我明白小舅的意思,也看過了這份協議。”過了許久,顧堯才聲音艱澀地開口,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花費很大力氣:“但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接受這些東西……薄律師,您和我舅舅相識多年,我想您也清楚,我根本不配。”
薄庭槐注視着他,金邊眼鏡後的目光幽深,他搖了搖頭:“小顧總,我受柏先生的信賴和委托,由我和我的團隊作為柏家的家族律師,為他效命。我忠誠的對象隻有柏家,而實際上,您并不屬于其中一員,我也不必向您述說我的個人看法。”
“是否接受贈與,這件事完全取決于您的意願。但請容我向您提前告知最壞的情況,這也正是我希望和您盡快進行一次面談的原因。”
“——如果柏先生不幸辭世,您今天又明确表示了放棄贈與,那麼BI将徹底不複存在。”
顧堯愣了愣,滿臉愕然。窗邊的黎鈞也聞言回頭,目光難掩震驚。
“我想您應該沒有仔細看過表決權信托的内容。”薄庭槐将文件翻到中間一頁,遞到顧堯眼前:“上面明确規定,BI必須由柏家的後代經營管理,即便轉移信托,也需要由柏家的人指定下一位決策者。如果沒有指定、或者沒來得及指定,BI将即刻清算,全部資産捐贈慈善組織。”
“同時,聘請職業經理人代為掌舵也是不允許的,簽署voting trust的人必須肩負起親自運轉BI的責任。我鬥膽揣測,當年柏老家主制定這種嚴苛的條款,是為了警示後代自立自強。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假如有一天柏家不再有人有能力經營BI,祖輩甯可選擇收回這份财富,讓家族歸于平凡。”
顧堯如遭雷擊。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他曾無數次指着柏青梣怒罵,奪走了媽媽的一切,成為高高在上的柏先生,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而年長者也曾經低聲回應過他,說自己并不想要那些東西。
他隻覺得荒謬,嘲諷世上怎會有人又當又立,當了柏家的掌門人,執掌BI,倒像是受了委屈一樣?如果真的不想要,難道連拒絕都做不到?
現在顧堯終于明白真相。
柏青梣分明無路可退。
他已立于懸絲之上,身後是長姐的心血,是年幼的自己,是柏家的門楣。
無人依憑,無人可訴,又是傲慣了的人,凡事不願露出軟弱處,便一力獨撐,直至今日。
薄庭槐拿起一支簽字筆,旋開筆帽,遞到顧堯眼前。
一如昨天的手術室門口,輕飄飄的病危通知書連着鋼筆,一同放在他膝上。
顧堯低頭看着文件落款的簽章處,柏青梣簽名的右側仍是空白。當年柏青槿猝然離世,柏青梣接過BI時,是否也和現在的他心境相同?
有些事隻有自己親身經曆,才能體悟走過這條路的人當時所思所想。
BI在外人眼中,是難以想象的龐大巨富,是高高仰望的尊貴地位,但在真正的掌舵人手裡,它隻是一把傘,傘下護着小小的家。
執傘的人片刻不敢松懈,生怕手臂晃了一分,就讓外界的風雨吹進傘裡來。
這半年來顧堯自以為事事為柏青梣考慮,将一切都歸因在BI上,無論是妄圖讓BI退市的天真想法、還是那天在探視室自以為是的勸說,埋怨柏青梣将心思都交托給BI。
……唯利是圖、殚精竭慮、為了BI甚至将命賠進去。
他明明見過曾經的小舅舅是什麼模樣,難道就沒有想過,為什麼會“變”成如今眼中的樣子?
顧堯沒有。他隻是人雲亦雲,任憑自己被世人的評價障了目。
那天在探視室,他将柏青梣強撐的這五年全部否認,殊不知年長者早已疲憊不堪,遍體鱗傷,再也無法負擔任何錯誤和打擊。
該是怎樣的悲哀和絕望,才會讓那樣矜貴驕傲的人無可奈何、心如死灰?
——如今執傘的人換成他。
顧堯顫抖着擡起手,從薄庭槐手裡接過筆。
筆尖懸在白色的紙面上,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神宛若換了一個人,慢慢寫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筆都格外鄭重。
——他亦不會再退。
骨肉至親,血濃于水。
他當以生命的全部來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