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研發所的頂層辦公室已經整整兩夜燈火未熄。
陸霁擡手抽出一本文件冊,打開從頭翻到尾,顫抖地呼出一口氣,再次将它重重丢到一邊,擡起雙手捂住了臉。
青年頹然枯坐在滿地狼藉中,身側檔案和文件堆積如山,背影疲憊而絕望。他的肩頭微微聳動兩下,但很快就放下了手,再次拿起一本文件冊翻開。
不是。依然不是。
陸霁和Ellis抵達G市後,第一時間登入研發所的系統,尋找緩釋劑的配制記錄。最後一次配藥時間顯示在半年前,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更新記錄。
研發所并沒有保存配制好的藥物,甚至就連之前幾次的藥物配制文件都删得幹淨。
柏青梣太決絕,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決定了自己的死,以至于不給人留下任何轉圜餘地。
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最後渺茫的希望是柏青梣的手稿,他對待學術的态度一向偏執,甚至可以說有些古闆,無論病案還是研究方案,大多都是親自手寫,再掃描上傳。雖然掃描件删除得幹幹淨淨,但或許當時仍保留了手稿,尚未來得及銷毀。
Ellis隻留有第一次和柏青梣共同配制緩釋劑的數據,但那已經是五年前,幾乎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無暇再耽誤時間,如今能做的隻有奮力一搏,試圖用這三天時間重新配制。
當天下午Kylen飛抵G市,立刻陪同老師開始閉關。
陸霁留在柏青梣的辦公室,試圖從書櫃中浩如煙海的手稿中尋出蛛絲馬迹。
他一無所得,卻看見了很多很多曾經沒有注意過的東西。
——比如,上百餘本有關商珒的病案。
BI位于G市的研發所是機密要地,最核心的制藥技術和配方都在這裡誕生。也正是因此,當年商珒假死後,為了躲避陸岱川的耳目,柏青梣将人藏在了這裡。
沒有人質疑商珒的死亡,正因為沒有人相信,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起死回生,挽回商珒的性命。
當年陸霁得知商珒搶救成功後,他隻眨了眨眼,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當然了,那可是柏青梣。
青年如是想:天底下還有他治不好的病、救不回的命?
而那之後商珒陷入了長久的昏迷,這也是意料之中,能堪堪保住性命已是萬幸,想要意識蘇醒、恢複如常,未免有些天方夜譚。
陸霁幾乎不抱希望,隔着病房玻璃默默注視昏迷不醒的朋友,柏青梣站在他身旁,側顔冷淡清緻,忽然開口道:并非不能一試。
淡漠矜貴的音色仿佛隻是吐出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而那時的陸霁也就輕飄飄地相信了。
後來他一葉障目,囿于心魔,偏執地将每件事都納于年長者是否愛他的考量中,商珒的治療自然也不出其外。
他以為柏青梣那句承諾僅僅是因為陸岱川許以重金,從不相信那人肯真心地全力以赴施救,但凡治療進程遇到阻礙,就将過錯都歸因在柏青梣不肯盡心。
如今商珒從長眠中蘇醒,陸霁面對那一本本親筆寫就的病案,視線刹那間變得模糊。
他不禁扪心自問:已經做到這樣的地步,還要怎麼盡心?
柏青梣憑借一雙手,将原本斷無生路的人硬生生拽回人間,生命的重量何其之重,怎麼可能一蹴而就?
風雨無阻的次次複查,反複推敲的治療方案,是多少個夜晚嘔心瀝血,才能留下這些數不勝數的記錄。
——他愛的人确實無所不能。
但無所不能并非不需要付出努力和代價。
起伏的耳鳴聲幾乎将陸霁的頭炸開,心髒一陣陣抽痛,他終于再站不住,捂着左胸口的位置彎下腰去。他用力咬着唇緩了片刻,然後踉跄地挪動步子,将那些病案全部整理好,勉力壓下心中翻湧的悲怆和痛楚,又翻開了一本病案。
這一次,他在上面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小到感冒頭痛,或是他被陸岱川施以家法,最嚴重的一次是他三年前在ICPO執行任務時受傷,任務結束後回國休養。許多次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身體不适,都被整理成一本本病案,整齊地擺在書架中。
還有江駒臣的,顧堯的,平叔的……以及兩本姚維的,和其它幾個陸霁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醫學界無人不知QC.Bai五年前就棄醫從商,世人奉以萬金,也難求得這位性情孤傲的天驕一回顧。然而在不為人知處,這位大名鼎鼎的醫生甚至不收取診金,隻需要成為他的家人、愛人和朋友,就能享有随時随地的問診資格。
陸霁整整兩天不眠不休,翻遍了柏青梣放在辦公室裡的所有文件。
其中絕大多數是這五年他為人看診的病案,還有少數他針對研發所研制出的新藥給出的意見,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有關孔雀的、有關他自己的病案,一本也沒有。
陸霁閉上眼,額頭抵在手背上,淩晨的月光透過落地窗鋪陳在身下,身形戰栗,像一尾擱淺的魚。
他已經嘗盡了愧疚和後悔的滋味。
然而就算是想彌補,如今配不出緩釋劑,人還不一定能不能活下去,縱然想出再多彌補的法子,又有什麼用處?
病痛會随着生死消弭,然而那些永遠無法被知曉、無法被聆聽的悔恨和告白,隻會深深烙印在生者的靈魂,成為一遍遍重複的噩夢,永無休止的自罰。
……一命換一命。
若這世上真的有法子能以命換命就好了。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就是ECMO上機時限的最後一天。
所有的辦法都已經用盡。
陸霁眼眶透着血,他用力跪直身體,撐着牆面慢慢站起來,轉身踉跄地出去。
淩晨的研發所已經沒有研究人員,青年走過寂靜的走廊,像是一道遊魂。
實驗室的區域依然燈火通明,顯然Ellis和Kylen同樣徹夜未眠。陸霁停在實驗室門口,擡手叩了叩門。
“陸?”很快門從裡打開,Kylen頂着兩個黑眼圈,金色的頭發亂翹,見是陸霁,立刻一把将他扯了進來:“來的正好,老師剛讓我叫你。”
陸霁愣了一下,眼底驟然浮現出不可置信的狂喜:“難道……”
“不是,”Kylen搖搖頭,低聲打斷了他:“配藥肯定來不及了。”
陸霁手足僵冷,眸光霎時化為死灰。
Kylen默默無語,一向性格跳脫的青年疲憊不堪,咬着唇不再說什麼,隻是側身将人讓了進來。
陸霁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直到Ellis在實驗台邊喚他,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哀莫大于心死,那雙猶如林中鹿的眼眸變得木然,像是魂魄和精神都被拔去,隻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體。
Ellis皺着眉,又喚一聲:“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