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猛地驚醒了,仿佛剛剛陷在噩夢中,他大張開嘴喘氣,緊接着突然擰緊了眉,痛苦不堪地彎下腰。
“……喂!陸——”
Kylen被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撐扶住他,另一隻手伸向他側頸,焦急地檢查脈搏。
等眼前的昏黑散去,意識漸漸回籠,陸霁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扶到一張椅子上。側頸傳來溫熱的觸感,似乎有人伸手在他的動脈處摩挲,距離喉嚨近在咫尺。
他這半年一直在地下世界潛伏,周圍的環境殺機四伏,也因此訓練得格外警覺。身體仍然傳來陣陣無力,但肌肉記憶已經先于意識反應,他咬緊牙關,橫肘向身後迅猛一擊!
“哎!”Kylen突挨一拳,立刻疼得呲牙咧嘴:“怎麼還有勁兒啊你……”
他撤回按在陸霁頸側的手,替他解下了胳膊上的綁帶,血壓計上的數字随之定格。
“陸,‘我的心被打碎了’,這句話不止是一句修辭。”
Kylen注視着血壓計,将過高的數字指給陸霁看,身旁的人卻别過頭去。Kylen不由歎了口氣,解釋說:“悲怆過度的話,身體會釋放出大量腎上腺素。這些物質對于心髒來說好比毒素,令毛細血管收縮,減弱心髒跳動的能力,從而造成類似心髒病發的症狀。”
青年低聲道:“你現在還和我說這個。”
“你冷靜一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Kylen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老師有件事想要問你。”
陸霁看着水杯,玻璃杯的水面濺起一圍漣漪。他用力閉上眼睛,聲音嘶啞地開口:“心碎也有辦法控制嗎?”
Kylen無言以對。
身旁傳來椅子被拉開的聲音,Ellis坐下來,神色滄桑疲憊,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陸霁視線一片模糊,心髒又開始劇烈地抽痛,痛到他甚至拿不住水杯,杯子裡的水面晃動不休,片片漣漪暈散,像是在不為人知處的小小一隅,下了場永無休止的暴雨。
Ellis伸手拿走了那杯水,轉而将一支藥劑放在他眼前。
這很顯然是一劑仍未公布成果的新藥,剛剛被Ellis取出,玻璃壁仍然冰涼,上面貼的标簽卻很陳舊。
陸霁愣了愣,小心地将它拿起。标簽上隻注明了生産時間,距今已有五年,若非一直被冷凍保存,隻怕早就失效。至于藥品成分和使用方法,則一概全無。藥品名稱是一個手寫的單詞,熟悉的筆觸夭矯,顯然出自柏青梣的親筆。
Hibiscus。
陸霁心口一撞,隐約預感到了什麼,擡頭問道:“這是……”
“我正想問你。”Ellis皺眉說,“它的保密程度很高,但這不合邏輯。如果它是BI尚未公開的新藥,已經五年了,為什麼還要瞞着?Klyen做過檢索,系統裡并沒有它的檔案。這應該是青梣留下來的,但我化驗了它的成分,和緩釋劑差别極大。”
陸霁注視着藥劑瓶,長長吐出一口氣,他苦笑:“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就是當年用來治療藍鳄症的藥。”
Ellis面上的驚愕一閃而逝:“藍鳄症居然有藥物可以治愈?”
五年前柏青梣身上發生的事,就連老先生都不甚知曉,他剛被救出時精神狀态太糟糕,Ellis怎麼也舍不得讓學生冒着PTSD發作的風險向他坦白,遂選擇無條件的信任,生怕讓他回想起過往,至今從未問過一句。
況且藍鳄症屬于皮膚病,和他的學術領域毫無關聯,老先生之所以聽說過這個詞語,還是因為五年前柏青梣曾經向他詢問過。那時Ellis并未放在心上,現在細想,不久之後柏青梣就出了事,還是在藍鳄症起源的第六區,其間必有關聯。
陸霁便将那日墓碑前,柏青梣向顧堯講述、他旁聽到的内容向Ellis重新轉述一遍。
時鐘指針安靜地走擺,夜色深寂,稀薄的月光漏過窗隙。
青年低低的聲音将這一隅填斥,老先生神色驚痛,手指緊緊地按在桌角,青色的血管凸出,滿眼皆是不可置信。
這些年Ellis何嘗心中沒有疑問,他在柏青梣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希望讓他接過自己的衣缽。卻不料一夕驟變,他最疼愛的學生性命垂危,被搶救回來後,傷透的喉嚨甚至連話都說不出,無力地拽住他的衣袖。
……用微弱的氣音哀求他,自己不想再從醫了。
Elllis震驚非常,幾次開口,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他的學生卻會錯了意,将他的愕然誤解成憤怒,扯着他袖口的手僵了僵,慢慢滑落下來,又掙紮着擡起手背抵在唇口,咳得劇烈卻無聲。
他心痛如絞,俯下身替人拍撫顫抖的脊背,然後對上一雙紅透的秋水眸,因為軀體分離症狀而暫時失明,眸光毫無焦點地落在某處,以為他在的地方。
老師,他的學生虛弱地喚他,再次懇求:把我逐出您門下吧。
他怔忡地問,你要去哪裡。
得到的答案是回家。長姊新喪,家中産業無人打理,長姊的孩子年紀還小,所以要回去。聽起來是很合理的答案,他不知該說什麼,抱着他的學生,反複地安慰: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從事什麼,無論你是誰……
青梣,你都是我的學生。
所以不要再說傻話了。
此後他們雖有師生之名,但醫學界和商界井水不犯河水,終歸還是聚少離多。更何況BI的支柱産業是藥業,柏青梣又對BI營收格外偏執,往日清高孤傲的天驕搖身一變成為唯利是圖的錢串子,一度成為醫學界的大新聞。
他的學生似乎也知道自己名聲不佳,不想拖累于他,默默減少了聯系。
他自然不會在乎那些虛名,但科研和看診繁忙,遠隔重洋,到底還是無法長久陪伴。柏青梣棄醫從商的事情在他的門下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他一直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日子仍如平常。
一張張年輕的面龐圍繞在身旁,向他求問。Cheney是很合格的大師兄,而Kylen是最年幼的,如今也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柏青梣博士期間和幾個師兄在洛杉矶創辦了一家醫院,背靠BI龐大的财力,經營得欣欣向榮,排名年年攀升。
他依然會在教導學生時,頻頻不自覺地提起青梣,語氣驕傲又炫耀。學生們也依然很習慣自家老師的偏心,忍着笑揶揄他是啊是啊,老師說得對。卻不敢問哪怕一句,那小柏、柏師兄,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柏青梣離開以後,他再也沒有收過别的學生。
他聽陸霁講述那些過往,又聽他說起辦公室那些病案,鋼筆寫就的飛揚的字,一絲不苟,始終如一。
短短一席話間他猶如經曆滄海桑田。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老先生聽着聽着,不覺間潸然淚下。
“……不用你說,”他語聲哽咽,轉頭卻瞪了陸霁一眼:“我當然知道我的學生從未變過,我比他自己都相信這一點。”
隻是,輕賤自己的生命,甚至一意求死,連任何餘地都不留,他這些天也确實是生氣的。但現在形勢危急,連性命都難保,他縱然生氣,也不是追究的時候。
氣悶化為無窮無盡的心疼,Ellis長歎一聲,從陸霁手中拿過那管藥,反複将之端詳。
“現在配制緩釋劑來不及了,但根據你方才說的,我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陸霁顯然沒料到他的話,驚愕地看向他,又望向那支透明的玻璃管。
“Hibiscus……”
老先生注視良久,然後輕歎一聲:“但願它能成為我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