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深冬,天氣乍暖還寒,難得晴了兩日,緊接着又是綿綿冷雨。
雨夜無星無月,隻有花園裡的石燈是亮的,光芒被濛濛雨霧揉散,溫柔的暖意在灰色的冬天裡透出幾分蕭索和倦怠。
陸霁站在住院區的樓下打電話:“您别來了,十來個小時的飛機,這邊天氣也冷,容易感冒。”
“……Dr.Ellis用了藥,還要看明天早上的情況,如果心肺功能恢複,就可以撤機了……”
他注視着雨幕裡那盞朦胧的燈盞,無意識地将手機握緊:“是的,沒有孔雀的配方,就算Dr.Ellis嘗試用了幾種藥,但也不保證奏效。”
身後傳來玻璃門開合的聲音,有人走過來,與他并肩而立。
陸霁沒有理會,抿着唇靜靜地聽電話對面的人說話,過了半晌,最終還是出言打斷:“江家主。”
他擡頭看了身旁的商珒一眼,将手機從耳側拿下來,切換成免提:
“如果是青梣在這裡,他也不會同意您這時候趕過來。您的膝傷和手腕剛有起色,國内氣候又冷又濕,我猜他醒來後看見您,第一反應肯定是生氣。”
江駒臣溫柔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在電波的傳遞下有些失真:“陸霁,我隻是覺得,自己該去陪陪他,他現在大概很孤獨……”
一語未了,他悶聲失笑:“這話可别講給柏醫生聽,要生我氣的。”
陸霁像是被那兩個字刺痛,站不穩似的晃了晃,咬緊了唇。
“……您看,您也怕他生氣。”很快他就回應道,眼裡的神色依然是悲傷的,語氣卻已經變回平日的幽默俏皮:“我敢和您打賭,要是您來了,他看見您會更生氣。到時候我還要幫您雪上加霜再加霜,把剛才那句話也告訴他。”
“不愧是陸少,讓你抓着什麼把柄真是了不得。”江駒臣無奈地笑了笑,轉而又輕歎:“快别在這兒哄我了,去陪陪柏醫生。有什麼消息的話,還請陸少一定告知我。”
陸霁連忙應承,又勸了幾句讓人别過來,這才挂斷了電話。
夜色重歸岑寂。
陸霁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深夜的雨幕幽深,像是近在咫尺的淵邃,幾乎要将人吞噬。
“……當年他重傷卧病的時候,一個人在英國,很孤獨。”
商珒看着手機屏幕滅去,才低聲開口,聲音嘶啞:“那時我錯信了别人的話,沒有陪在他身邊。”
陸霁醒過神,轉頭看了他一眼,唇角艱難地牽了牽,笑得很難看:“怎麼樣,聽到你家江家主的聲音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能讓他過來,”他收起手機,轉身推開玻璃門,自顧自地說道:“他的身體受不住。”
門扉緩緩向内轉去,玻璃倒映出青年臉上苦澀的笑容,商珒下意識地想讓他别再笑了,但最後開口時,還是隻剩下幹癟的兩個字:“……謝謝。”
不知道是謝他把電話開了免提,還是勸住了江駒臣這次可謂沖動的行程。
陸霁覺得好笑,搖了搖頭,也沒有追問。
兩人一前一後往電梯走,夜裡的住院區也仍然有不少人。柏青梣的病房在高層的vip區域,陸霁伸手按亮電梯向上的按鈕,低聲道:“我很想留在他身邊。”
“無所謂什麼身份,無所謂做些什麼,無論怎麼樣都好,隻要我能每一刻都看見他,隻要我能在他身邊……”
他苦笑一聲:“但你知道,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姚哥,顧堯,甚至你,卻唯獨不能是我。”
“天亮之後,如果希望眷顧我們,我最多再留一個月,就必須啟程去MSJ,設法搞到孔雀的配方。如果結局沒能逆轉,如果我真的失去了他——”
“我明天就會去第六區,炸了阿馬默爾和比維斯,把他們兩個的命、多半還有我的,一并祭給青梣。”
青年連日未睡,整個人憔悴異常,那張英俊風流的臉都因此大打了折扣。但那雙眼睛卻像是在灼燒,往日總是濕漉漉的、像是小鹿一樣黑漆漆的眼眸,如今被熾烈的火光填斥,殺意和決絕之盛,就連商珒這種曾在刀口舔血的人也不敢對視。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鄭重道:“我同你一起。”
陸霁驚愕地看向他,顯然沒料到損友突然開始講義氣,揶揄道:“别了吧,不管你的江家主了?陸岱川倒台,你也用不着再隐藏身份了,真的不去見見他嗎?”
耳畔傳來叮的一聲,電梯緩緩駛停,轎廂門在兩人面前打開。
陸霁歎了口氣,不再繼續說下去,拉着商珒一同進了電梯,按下樓層号。
裡面還有兩個值夜班的小護士,認出那個樓層号是高級vip區,不禁多看了陸霁兩眼。可惜三四天沒睡覺的陸少毫無昔日風采,小姑娘們很快收回目光,小聲嘀咕起來:“你知道這兩天咱們院來了個大人物嗎?”
“……對對,就是那位Dr.Ellis,教科書用了一整頁寫他呢,居然見到真人了。”
“所以說是大人物呀,據說心跳驟停,搶救室什麼方案都用上了,那位八十來歲,也去親自跟台,還是……唉……”
“是啊,内出血止都止不住,院裡調了好幾批血,後來血氧都要掉沒了……欸?你說好像是咱們上面集團的大老闆?這怎麼可能?”
“不過這麼說的話也有道理,平常人家早就不用救了……生命體征完全是靠設備維持住的吧,這麼折騰,恐怕是吊着時間等着宣布……聽着都受罪。”
兩人不免又感慨了一番人生苦短、理當知足常樂,很快電梯抵達,便結伴離開。轎廂門再次關攏,裡面隻剩下陸霁和商珒,商珒幹咳一聲,簡直不敢想象朋友的心情。
這兩個人尚且不知内情,單聽她們這一番描述,他都覺得痛苦不堪,又何況對陸霁而言。
“我聽說,家屬不能去複盤治病的過程,因為每個複盤的人都會無一例外後悔。”商珒幹巴巴地勸慰:“如果還有留住人的希望,怎麼可能直接放棄呢?”
陸霁眼眶濕紅,沉默不語。
顯示屏的數字滾動攀升,終于徐徐停穩。走廊裡白熾燈的光芒照進轎廂裡,他才回過神來,腳步蹒跚地走出電梯。
這一整層VIP區都被顧堯下令封閉,此刻燈火通明,卻安靜至極,隻有兩人的腳步聲回蕩。他們往重症監護室的方向走去,遠遠地看見坐在門外長椅的姚維,正和顧堯低聲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