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複盤過嗎?”
商珒愣了愣,茫然問:“什麼?”
“我說,你也當過病人家屬,你複盤過嗎?”陸霁轉過頭,看着他問:“你後不後悔?”
當提問的對象是商珒時,這個問題未免顯得格外沉重。江駒臣患有嚴重的心衰,病勢最沉重的時候又遭遇仇敵報複劫持,險些喪命。彼時商珒赴柏家求醫,為了救江駒臣脫險,賠上了商家的全部、緊接着又賭上自己的命。
身中六槍,昏迷兩年之久,甚至連原本的身份和姓名也抛卻。
他得知真相的時間太晚,從知曉江駒臣病重,到他遇到陸霁、要挾柏青梣出面手術,前後僅僅十天時間。但他也确實為愛的人成功求得最好的結果,縱然付出的代價再重,也不會影響他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後悔。”
陸霁停住腳步,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低聲說:“我後悔了。”
商珒聞言怔住。
“我想靜靜。”陸霁沒再多說什麼,繼續往前走去,商珒下意識要跟上,耳旁傳來好友嘶啞的聲音:“……别管我了,你去忙吧。”
——
等待天亮的時間格外漫長,猶如看不到盡頭。
ECMO聯機的第三天傍晚,陸霁和Ellis帶着那管名為Hibiscus的藥趕回了S市。
Hibiscus是治療藍鳄症的有效藥物,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解。藍鳄症起源于第六區,Ellis認為,這種疾病的出現很可能和孔雀有關。
藍鳄症的症狀是患者皮膚局部淤血壞死,然後硬化脫落,直至露出森森白骨。而遭受孔雀毒素侵蝕後的肺部發生病變後,影像上呈現大片彌漫的緻密陰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藍鳄症在皮膚的症狀表現極為相似。
藍鳄症的病因至今不明,Ellis猜測它大概率同樣源于孔雀。一針純質的孔雀價值連城,第六區的瘾君子買不起孔雀,就在黑市購買經多次稀釋後的劣質替代品,經由皮膚注射,因此毒素的侵蝕作用僅僅表征于身體外部的皮膚。
而柏青梣當年受的兩針濃度極高,注射位置又距離肺部太近,最終令肺部出現類似藍鳄症的病變。既然Hibiscus能夠治療藍鳄症,那麼如果通過霧化方式吸藥,讓它通過呼吸道直接作用于肺部,是否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療效?
天色将白時,Cheney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告訴等在外面的幾個人,稍後會開始嘗試慢撤機,大概六到十二個小時,如果撤機成功,心肺功能恢複,就代表脫離了生命危險。
“這十二個小時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料。”他鄭重道,“各位,請做好心理準備。”
顧堯懇求:“我能進去看看小舅嗎?”
如果撤機失敗,那麼十二個小時後,他就會真正失去生命的最後一個至親。這三天重症監護室大門緊閉,隻有醫護人員腳步匆匆地進出,他除了三天前柏青梣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眼,再也沒能見到那個人。
……一旦希望沒有眷顧,最糟糕的結果降臨,他甚至都無法和柏青梣道别,又或是再說一聲對不起。
Cheney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歎息:“ECMO的聯機插管非常痛苦,要一直注射麻醉劑,令人陷入深度昏迷狀态。就算你進去了,小柏也沒法和你說什麼。”
“你對他說的話,小柏也不會聽見。”
如果一切的治療都注定徒勞無功,實際上從柏青梣在墓園昏倒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疾病的陰翳将生者和别離之人隔開,無論對岸的人有多少未竟之事,有多少未訴之言,哪怕隻是一句道别,他都不會再給予任何機會。
曾經被揮霍無度的時間,直至此刻才顯得如此珍貴和難求。
Ellis返回S市後,老人家支持不住,短暫地休憩了半個晚上,又前來監護室。當衣角被顧堯拉住,聽到青年的哀求後,他隻冷冷地開口:“之前幹什麼去了?外面等着。”
天色轉眼大亮。
太陽寸寸升起,下了整夜的雨止住,天氣肅清,久違的日光下徹。
監護室内再無消息傳來。時間成為無解的吊詭論,時而盼它快,久無定論的結果令人心急如焚;時而又盼它慢,生怕最後那個離别的時刻真正到來。
然而時間僅僅是一段用來度量的刻度,無論人的祈求是什麼,它依然滴答滴答地走,就像夜裡無盡的雨聲。
臨近傍晚的時候,江駒臣突然前來。
昔日位同教父的江家主許久不問世事,難得的現身卻堪稱狼狽。不但孑然一身,連随行的人都沒有,甚至滿衣皆是風塵,微長的鬓發淩亂散在頰側,唯獨那張面龐依然美得驚心動魄,額上染着一層薄汗。
陸霁驚得站起身,下意識以為自己眼花,但很快就露出苦笑:江駒臣曾經貴為西方地下世界的主人,即便看上去溫文爾雅,他的決斷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被動搖?
可當他看到江駒臣連行李箱都沒拿,身旁隻有一把黑色長柄傘,還是忍不住感慨:“您這也太胡來了,Lyan和季小姐知道嗎?”
江駒臣輕歎:“陸少,我想來看望柏醫生,隻需要一張機票、一本護照。”
——以及一個決心。
陸霁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不禁啞口無言。
江駒臣轉頭看了顧堯一眼,那雙形狀姣麗的眸神色複雜。顧堯同樣因為方才那句話怔了許久,他雖久聞江駒臣的名字,但還從未真正見過,回過神時剛要問好,江駒臣搖了搖頭,看向重症監護室那道門。
令人心悸的沉默再度彌漫開來。
當太陽西沉,日光頹圮,剔透的月色攀上面龐,面前沉重的門扉終于打開。
所有人都站起身,Ellis步履蹒跚地走出來,伸手摘下口罩。沒人敢開口詢問,因為生怕得到那個最恐懼的答案,于是全都做了諱疾忌醫的愚人。
老先生輕歎一聲。
連日過去,蒼老的面龐終于浮現出一痕疲憊而溫和的笑意,他開口道:“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