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柏青梣醒來後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見任何人。
那天Kylen說師兄在他掌心寫字,但他中文學得不好,沒太明白柏青梣寫了什麼。後來他憑借記憶把那幾筆在紙上畫出來,陸霁揣摩了半天,覺得這兩個字大概是“出去”。
很快他的猜測就得到了印證,因為當天下午他去探望柏青梣時,掌心又喜提一個字,“滾。”
顧堯得到的字是“走”。
輪到Cheney和Kylen進去時,面對大師兄和小師弟,他雖然收起脾氣來,不過還是不理人,閉着眼睛靠在被子裡裝睡。
江駒臣站在病房門口躊躇,過了一會兒,迎面正見Ellis從裡面出來。兩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話,Ellis輕歎一聲,搖搖頭道:“也好。”
“這幾天我會嘗試撤下呼吸機,如果ECMO完全脫機後沒有出現後遺症,他就可以出院了。還有二十天是你們的新年,這段時間就别來煩他了,過年再接他回家。”
顧堯喃喃道:“新年……”
自從柏青梣在墓園昏迷,又或是更早之前,從生日宴的槍擊案開始,柏家就陷入了無期無止的噩夢,時間像是過得很慢,分秒如年;又像是倏忽一瞬,眨眼間就翻盡了日曆。
這兩個象征着團圓和熱鬧的字眼此刻顯得無比諷刺,又無比美好。顧堯的眼睛又紅了,他壓抑着哽咽,别過頭深吸一口氣,啞聲道:“好。”
陸霁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從緊閉的病房門移向Ellis,又落到江駒臣神情凝重的臉上。
每個人心中都各懷不同的擔憂,他們似乎都有一種預感,美好的心願不會如此輕易實現。在他們乞求惦念的人平安無恙時,天意充耳不聞;如今倒像是聽見了擔憂,的心聲距離柏青梣清醒不過兩天時間,熟悉的血色再次染紅了他們的雙眼。
ECMO會通過股動脈插管,然而因為柏青梣的凝血功能太差,撤機後的修補效果并不理想,很快再次破裂。鮮血順着傷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瞬間浸透了半張床單。
好在這些天Ellis動用自己在學界的人脈,請來數位基石級人物,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一場國際學術峰會在此舉辦。縱然天意弄人,但人力也非全無抗衡之能,事發之後,幾位老教授立刻緊急會診,準備手術。
但術前該走的程序、該簽的文書仍然不能少。顧堯低頭看着那兩張薄薄的紙,卻做不出任何表情,無論是悲怆和茫然,還是自我安慰的苦笑。
他很快地提筆,剛要簽字時,目光忽然落在告知書上的“截肢”兩個字。
前輩們都在手術室裡忙碌,派出最不中用的Kylen往外遞文書,青年剛才幫忙擡了下人,現在衣袖上都是血。他見顧堯筆觸停頓住,盡職盡責地解釋:“因為凝血功能障礙的問題,導緻無法止血,早在ECMO聯機的時候,老師和大師兄就預見了這種情況的發生。最快的解決方法是結紮股動脈強行止血,但這樣雖然能保住命,下肢隻能截掉……”
他遲疑了一下,畢竟面前的顧堯看起來簡直要昏過去了,但不得不承認,經過了這些天的煎熬,青年出息了很多,不但沒有昏倒,甚至還有力氣再次攥住筆,低聲道:“無論如何,讓小舅活下來就好。”
顧堯深吸一口氣,攥着筆的指節噼啪作響,痛得他幾乎流下淚來。但最後他還是擡起頭,堅定地對Kylen又說一遍:“活下來就好。”
Kylen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拿着簽完字的告知書轉身走了。
顧堯似乎一直有鑽牛角尖的毛病,也不知道是像了誰。當年仇恨柏青梣時如此,任是身邊的人怎麼勸說他,他也不肯回頭;就連現在也仍然是如此,他相信柏青梣能好起來、能活下去,于是就毫不動搖地相信下去。
執念是擎天的柱,也是紮向人心的刀。
它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人繼續向前走,哪怕天意難測,哪怕終局未知,但總比一直停留在原處不動好得多。
而這一次手術的成功,究竟是因為祈禱和執念起了作用,還是因為Ellis等人提早作出的無數預案排上了用場,這是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事情。醫生們用一段人造血管彌合了股動脈的傷口,避免了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代價則是需要終生服用抗凝藥物。
人的本性都是喜歡折中的。與截肢相比,終生服藥是一件多麼輕巧的事,甚至值得歡呼慶祝。
而這場手術和之前漫長的搶救相比,似乎也隻能算是個小小的插曲,如果有人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甚至不會在這裡多費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