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承擔這份‘責任’的人是我父親。陸岱川沒有告訴過我,他逼我父親做過些什麼,但結局人盡皆知。他和我母親結婚後僅僅半年時間,就杳無音訊,表演了一出人間蒸發。那時母親已經懷了孕,這或許是他在陸岱川眼中唯一的意義。當他再次回到陸家時,我已經兩歲了。”
“在這三年時間裡,他在外面遇到了他眼中的真愛,他這次回家就是為了和我母親離婚,給那個情人一個名分。但他隻要踏回陸家的門,就勢必要付出代價,陸岱川打斷了他的兩條腿,關在家裡不許請醫生。天知道他是怎麼逃出去的,大概是跳樓吧?幾年後我再見到他,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斷腿傷上加傷,這輩子估計都好不了了。”
“他是不是還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離開後又做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對陸家最大的貢獻就是生下我,而我對他最大的報恩就是别去打擾他。外面都說我母親是被他氣死的,其實并非如此,她早就接受了自己作為聯姻籌碼的命運,丈夫是誰,兒子是誰,對她來說并不重要。”
“我出生之後,她拒絕順從陸岱川的意志,成為養在家裡的花瓶,在我一歲的時候,離開陸家去周遊世界。所以我父親帶着那個情人回家鬧的時候,我母親甚至不知道這件事。她再也沒有回來過,但她會給我寫信,寄來她沿路拍攝的照片。後來陸岱川就不許我再拆信了。他很怕我脫離他的掌控,像我的父親,我的母親。”
說到這裡,陸霁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他覺得我看多了這些不正經的東西,也會像我母親一樣跑掉。但這已經太遲了,後來我加入ICPO,就是因為可以滿世界出外勤。或許在别人看來,我選擇了一個居無定所、猶如浮萍的工作,但這正是我想要的。”
“——家,人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家呢?”
柏青梣往他的方向側了側頭,略長的額發掃過眼眉,沒有說話。
“我十歲的時候,我母親在挪威自殺。我并不難過,這是她為自己選定的結局,我雖然并不了解她,但我至少還能尊重和祝福她。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去北歐出任務,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找到了她的墓。她離開陸家的時候我并不記得她的模樣,對我來說,這才是我和母親的初見。”
“那裡很美,能夠看到呂瑟峽灣的落日,兩側是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懸崖,她躺在群山的懷抱裡,墓碑上刻着她的外文名字。我親吻了她,對她說:西格麗恩女士,我的母親,我的筆友,我的探險家,終于有幸見到你。”
“我懂事以來,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見到母親,但當我真的實現心願後,反而陷入了空虛和無措。我已經如陸岱川所願,變成他要的交際花、繼承人、聽話的棋子和籌碼,換取在ICPO的短暫時光。但我不可能永遠留在那裡,陸岱川嚴格控制我出外勤的次數,我很清楚,在他為我準備好聯姻對象,繼續重複我父親的路時,就是我不得不回去的那一刻。”
“二十四歲那年,十月份我回到帝都,在一場宴席上與賀家千金相見。十二月二十一日,顧堯邀請我去參加你的生日會,我在那裡遇見了你。”
命運無情,但終究還是垂憐了他。旁人的二十四歲意氣風發,他的二十四歲業已走到盡頭。他平靜地聽從陸岱川的安排回家,踏向早就鋪設好的墳墓中,卻又在最後一瞬,擡頭望見了那束耀眼的光。
那時的他在想什麼?
陸霁無數次回想他初遇柏青梣的那段時間,他哪來的勇氣向那抹光伸出手?
或許是破罐子破摔,既然知道自己的命運既定,那麼在婚約真正履行前,這是他作為陸霁而活的最後一次機會;
或許是他仍然在自救,柏家掌門人的地位何其尊榮,他未嘗不能借助對方的影響力幹預陸岱川的決策;
又或許是,陰影裡的人追光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會為之吸引,為之不顧一切。
腐朽的靈魂終于再度煥發出生機,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姓氏抛卻腦後,宛若飛蛾撲火一般,一次次撞向柏青梣的方向。衆所周知,那位先生絕非什麼好脾氣,無數次拒之門外、無數次冷嘲熱諷,然而他甘之如饴、他欣喜不已。
一個早早就學會認命的人,猶如誇父逐日,試圖抓住一個從不信命的人的衣角。
“我回想自己那一年,感覺就像朝聖一樣。”
陸霁說完這句,沉默了良久。然後他轉過身,将柏青梣擁入懷裡,額頭抵着年長者單薄的肩膀,忽然悶聲笑了:“青梣,其實你當年不該撿我回家的。”
“母親墜亡在呂瑟峽灣的朝陽升起之時,但高崖不會擁抱住她,隻會讓她粉身碎骨。”
柏青梣仰了仰頭,陸霁微硬的發梢拂過他的頸側,他輕輕道:“沒有粉身碎骨,是你自己的本事,與我無關。”
“……不,青梣。”
陸霁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裡終于染上哭腔,他用力地抱住了柏青梣,啞聲道:
“——我恨我不知道,那時的你,其實也是一輪需要有人接住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