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無疑是波士頓最舒适的季節。
燦爛的陽光,湛藍的天空,溫度恰宜的天氣。冗長的冬季令人疲憊難過,但熬過陰霾之後,美好的春夏将成為最好的獎賞。
此時已經入夜,清涼的微風拂面,中世紀風格的校園燈火通明,仿若教堂的古典建築莊重肅穆。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旁栽種了白玫瑰,馥郁的草木香氣充盈鼻端,繞過這片建築就能直達阿諾德植物園,培育的每一棵植物都價值千金,是當之無愧的自然寶藏。
剛下課的學生們懷抱着厚厚的書冊,三兩結伴沿着草坪走過,談論着課堂上發生的種種趣事。
“一直聽說Dr.Ellis的脾氣很不好,位列學院十大噩夢之首,”金發的小姑娘一邊踢着路上的石子,一邊對旁邊的好友咬耳朵:“這個傳聞是不是誇張了?”
“你又沒被professor親自帶過,隻是聽幾堂課而已。”朋友聳了聳肩,又忍不住感慨:“真沒想到,居然有機會能聽到老先生親自講課……”
“是呀是呀,而且還是這麼基礎的課程。好多高年級的學長都來旁聽,座位真難搶。”
女孩附和幾句,忽然想起什麼,歪頭思索了一會兒:“诶,我記得第一節課陪Dr.Ellis過來的是Cheney師兄,後來換了一位助教,你知道他是誰嗎?”
“呃,你不覺得他看起來脾氣很不好嗎?我都不敢留下來提問題。”
“脾氣不好怎麼啦,傳聞Dr.Ellis的脾氣還不好呢!”她立刻反駁,露出向往的表情,由衷地贊歎:“他的眼睛好美,像是瓦爾登湖的水一樣,學院裡的東方面孔這麼少,我敢保證,那位師兄絕對是最漂亮的……”
女孩子們叽叽喳喳地走遠,江駒臣散漫地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他坐着的位置很隐蔽,大榕樹繁茂的枝葉遮擋了他的身影,正是聽八卦的好去處。
江家主眼裡噙着淡淡的笑意,姿态悠閑地轉了轉手中的長柄傘,待學生們漸漸散盡,才站起身來。
傘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地面,他舊日的腿傷已經康複大半,無需再依靠手杖走路。不過黑色長傘仍然是英倫紳士優雅的象征,這座古老神聖的校園與他的氣質可謂相得益彰,他走進燈火通明的教學樓,站在指示牌前瞧了一會兒,向走廊深處尋去。
偌大的階梯教室已經空了一大半,隻剩下寥寥幾個學生,圍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學院裡許多教授年事已高,又兼科研任務繁重,往往會指派自己的門生作為助教,負責課程結束後的答疑。
江家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造訪大學校園,隻為等待好友下課。
他站在階梯的頂端向下望去,一眼看見人群中那張唯一的東方臉孔。柏青梣穿着簡單的白色襯衫和卡其色外套,襯衣領子裡露出一截颀長纖細的脖頸,清緻的側顔映着月光,顯得分外單薄。
他看起來蒼白且精神不濟,仿若大病初愈,然而擡頭看向抱着書的學生時,那雙秋水眸的眼神依然冷淡鋒利。華人溫潤的五官和冷冽疏離的氣質令他在一衆尚且稚嫩的臉孔中顯得格格不入,江駒臣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勉力壓抑着不耐,他忍不住失笑。
謙遜有禮、有問必答的師兄——這個人設和柏青梣三個字實在是偏離太過。
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坐在這裡,被迫解答那些對于臨床前見習的學生太過高難、對他來說又太過簡單而無聊的問題。
這一切自然源于Ellis:他堅持認為,柏青梣浸淫商界太久,基礎知識都忘光了,為此他老人家不辭辛苦,時隔多年再度親自執教,可謂一片苦心。柏青梣反抗無果,被老師重新拎回校園裡,宛若重返當年的求學生涯。
老先生的私心和苦心顯而易見。
這座校園既是學者趨之若鹜的神聖殿堂,亦是最為純淨無瑕的象牙塔。若要治愈心傷哀毀的靈魂,這裡無疑是最合适的所在。兩耳不聞窗外事,十二個小時的時差,足夠讓他與世界另一端的人和事隔絕。
新年過去不久,Ellis态度強硬,要求帶走柏青梣。他将自己的想法向顧堯述明,此次離開後,短時間内他不會允許柏青梣回國,希望顧堯不要再用柏家和BI的事情叨擾舅舅。
老先生冷着臉惡聲惡氣,幾乎把“和你舅舅斷絕聯系”寫在臉上。他起初以為顧堯不會輕易同意這樣的要求,然而青年沉默地坐在桌子另一頭,眼睛紅着,沒有作出任何辯駁,擡起頭努力地笑了下,說,我都明白的。您放心,我來安排行程。
無法否認的是,顧堯的确傾盡所能将這件事做得很好,任誰都挑不出瑕疵。他擔心柏青梣的身體情況無法承受長途飛行,在私人飛機安置了監控設施和醫療設備,又專程去波士頓購置了一套房産,環境淡雅,正宜養病。最後的最後,又挑選了幾個得力的人手派駐馬薩諸塞州,名為接洽BI事務,實則仍是為了看顧柏青梣。
然而柏青梣卻壓根不領外甥的情。
卸下身上擔子之後,他行事愈發我行我素,年輕時的任性妄為再度悄悄探出了頭,幾乎可以說是肆無忌憚——這邊Ellis和顧堯仍在準備,而另一邊剛剛才能起身的人,居然訂了前往愛爾蘭的機票,想要一個人飛過去。
他的ptsd并無好轉迹象,時有可能發作,每當發病時,視力都會受到影響。平叔發現人不在瀛庭後,第一時間告訴了顧堯,一行人幾乎将s市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在機場找到人時,蒼白虛弱的人裹着一身大衣,歪在候機廳的座椅上昏沉着,原本預訂的飛機早已起飛。
顧堯顫抖着手在那雙秋水眸前揮了揮,黑漆的瞳光渙散,唯有滾燙的鼻息拂在他的手背。那一瞬間他竟不知是該難過還是慶幸,若非柏青梣突然發病失明,此刻人已登機。
他如今這樣糟爛不堪的身體,毫無準備地經曆一場長途飛行,怕是會要了命。
仗着舅舅看不見,青年捂着嘴淚流滿面。他想問柏青梣去英國幹什麼,又恐舅舅曲解自己的意思,以為他要幹涉自己的人身自由;他又想問柏青梣難道就沒想過,自己現在的心肺功能如無儀器維持,根本無法經受長途飛行嗎?然而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
柏青梣當然清楚,但他隻是懶得想,抑或是不在意。他将BI交托給顧堯之後,也就完成了生命最後的任務,他不會刻意地求死,卻也不會多珍重這條命。
他連刻意掩飾都懶怠,身旁每個人都将他的念頭看得分明,卻又無一人敢開口,生怕将之戳破了,就更加無法挽留住這個人。
顯而易見地,這件事遠遠不是結束。各式醫療設備将人有驚無險地送到波士頓後,柏青梣拒絕搬進顧堯為他布置的那套房子,執意自己在外另尋住處。更令人無奈的是,他嚴格執行了自己簽署的那份财産贈與協議,薄庭槐“您将一無所有”的預言就這樣成了真。
稱得上是他個人所得的隻有早年洛杉矶醫院的分紅,兩年前他将股份和卡内大部分存款贈與陸霁,不久前又将整個BI和全部個人财産贈與顧堯。柏先生大抵是揮金如土慣了,送人東西從來不眨眼,彼時薄庭槐勸告他謹慎考慮,他一半原因是認為自己的身體撐不過這遭,另一半原因則是真的沒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