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集小鲸魚印章之後,倪旖攥着小卡片疲倦潦草,和蔣商鑒并排坐在檐廊上,吃着贈送的白桃果粒冰激淩。
倪旖一隻手拿着西瓜冰棒,另一隻手拿着手機屏幕裡那女人照片端詳着。
“那女的跟那男的就……,那個中年男的,是是是——”蔣商鑒難以說出口。
“……”倪旖一愣,汗毛瞬間豎起來,快速捂住蔣商鑒嘴巴,顫抖聲音哆哆嗦嗦制止,“商商不說,我知道了,說不出口就不強迫自己。”
帶有海潮新鮮氣味的風,撫摸那因發熱而微微發紅的臉龐,倪旖那純真表情就像看到洗得很幹淨的玻璃儀器,有種很爽的感覺。
蔣商鑒默然,算是回應。
倪旖環視了四周,用木勺子挖着沒牌子杯裝冰淇淋吃。
蔣商鑒胳膊肘戳戳他,微微蹙眉。
“商商,你依舊很好。”倪旖親一下蔣商鑒臉頰。
蔣商鑒深吸氣,隔着小帆布包用食指尖戳戳她被冰激淩吃得微微撐起的肚皮,淡淡道:“可為什麼我要遭遇這種毀三觀事情?為什麼我要被勒索威脅?”
倪旖那眼力勁,也不再安慰,直接開跑。
兩人你追我趕,匆忙跑了出來。
倪旖小跑着鑽進滿是水果香味的店鋪等着,溜達兩圈覺着有點渴:“阿姨,我要半個西瓜切成果盒裝。”
買好西瓜,等店員切塊。
這時,蔣商鑒也過來,穿過塑料條透明門簾,關注着她的舉動。
倪旖真是渴急了,急匆匆道:“阿姨,先給我切一塊好嗎?”
蔣商鑒笑笑,她總是這樣,跟饞貓一樣,本以為她拿到瓜就會自己啃。
結果倪旖舉着瓜就朝他走來:“商商,你先來一口。”
蔣商鑒存心逗她說:“我咬尖尖也沒關系嗎?”
倪旖咽了咽口水,笑嘻嘻說:“當然啦,我的西瓜尖尖你都可以吃。”
蔣商鑒也沒吃,接過售貨員遞過來的果切盒,單手摟過倪旖肩膀。
倆人慢慢悠悠走去高鐵站,一路上也沒再提那件事。
“嗡嗡——”
倪旖張嘴接過蔣商鑒喂的冰鎮西瓜,看到手機聯系人那瞬喜笑顔開,快速接通電話,喋喋不休分享:“甄大美女,不好意思了,我脫單了,你認得哦,蔣商鑒哦,就是不願意給你聯系方式的岽大師兄哦,他還親我了呢,羨不羨慕啊——”
對面抽噎一聲,愕然傳出劉湖岐聲音。
“她走了。”
倪旖内心升起一股強烈不安:“走哪兒啊?”
“去世。”
那兩個字就是炸彈導火索,她腦袋暈暈乎乎,車廂聲音漸漸飄遠。
一周前,甄凝就失蹤了。
銀行職員開始拖動鼠标,畫面上的人像默片一樣滑稽地快速移動,還是跳幀運轉,動作不連貫。
“兩點,三點,四點……馬上了……”職員自言自語。
劉湖岐看到,判斷是正确的。
随着日光減弱,攝像頭已經開始能夠比較清晰地顯示老街的圖像。雖說看清車牌号不可能,但是如果甄凝在街上被人拉進車裡,絕對能拍到。
劉湖岐激動起來,抓着椅子背。
他知道,這是最後的希望。
如果這裡都沒拍到,那隻能等死。
“咦——”随着職員的這聲煩躁感歎,一切都化為泡影。
畫面突然變成一片漆黑。
“再拖!”劉湖岐冷聲喝道。
六點,七點,八點……
屏幕一直是黑的,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恢複正常。
劉湖岐捂着嘴把臉轉過去。
銀行後台監控室死一般寂靜。
“謝謝。”劉湖岐踉跄着出去,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在街上,面無血色,恍恍惚惚。
橙色路燈依次亮起,把前路照得像一條降落跑道,這時他才蓦然發現,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條熟悉的華熙大道此刻無比陌生。
他停了下來,舉目四望。
左邊是購物批發市場,下午來過。路對面是農貿市場,下午也來過。還去了甄凝平時愛去的地方,甜品店,寵物店、劇本殺、遊樂場……
這幾小時對他來說太長,這個城市對他來說也太大。一到下班點,到處是陌生人流,熙熙攘攘,永遠匆匆忙忙,臉挂着一模一樣的戒備而麻木的表情,似乎被白紙糊住的死人臉。
到處是吵吵嚷嚷的汽車,閃着令人煩躁的燈光,霸占着街上每一寸空間。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絕望。再也站不住,雙手捂肚蹲了下去,手裡彩色尋人啟事傳單撒一地。
上面寫着:你見過她嗎?
“甄凝,你不要出事,求你,求你回家。”劉湖岐渾身發軟倒在炙烤過的柏油路,鼻腔灌滿垃圾腐朽與衰落,周圍是密密麻麻人腳。
也不知躺多久,劉湖岐為她設置的專屬鈴聲響,滿腦子的記憶和眼前亮起的電話屏幕在他身上不知某處炸開來,變成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滲出來,聲音堵在喉嚨裡,胸口也喘不過氣來。
她沒事的。
劉湖岐總算松口氣,幾乎是卑微着跪在路面,手腕發顫到捉不住手機,隻能用另隻手扶着,同指甲嵌入皮膚,壓着嗓音,眼圈猩紅。
“甄凝,我一直找你呢。”
劉湖岐怕她害怕,刻意輕聲些。
“她在岽大附屬醫院,快來,她,她,快,”甄母接到警察消息無助地癱坐在急症室門口,舍不得說出“死”這麼殘忍的字。
劉湖岐像是發了瘋一樣,眼睛充血悲痛欲絕,喉嚨發幹,努力把哭壓抑,又抑壓不住以緻瘋狂咳嗽,像是瀕死野獸被獵人子彈射中,緩慢流血身亡。
“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她沒事的,沒事的……”
“她,她,她……”
“求求你……”
聲音到後面漸漸變成嗚咽。
劉湖岐似乎可以預見昏暗急救室,各類儀器發出“滴嘟”的聲響,屏幕上熒光綠的心電圖在他眼前悲哀地跳躍。
劉湖岐渾身癱軟,逃避着,低垂着頭靠在灌木綠化帶上一動不動,從昨天淩晨到現在滴水未進,闆正頭發淩亂得看不清發縫,憔悴嘴唇幹裂得發白。
劉湖岐屏息凝神,抱着冰涼手機,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自我麻痹道:“她不會死的,隻要我不去醫院,對,我看不見,看不見,她,她不會。”
長久的死寂,悲哀的默然。
一輛出租車停下。
劉湖岐機械性緩緩擡頭,眼神空洞無神,被強行扯着拽進車裡,将死刑犯押解到行刑台似的,手段殘暴。
劉湖岐隻輕輕說句:“她沒死。”
他剛關上門,腿軟跪跌在急症室門口那一刹那,屋内的心電測試儀發出警報般“滴——”的聲響。
聲音并不大,卻重重砸進他心。
甄母顫抖地捂住嘴,整顆心猛地向下墜去,連坐在地闆靠牆都沒力,就這麼直滑下,被迫囫囵吞下痛苦,此時全身刺痛。
急症室護士急促奔跑的零碎腳步聲敲擊着心髒,劉湖岐猛地擡頭,眼神空洞又茫然,整個人撐着膝蓋扶着牆站起來的同時又踩空階梯台階失重般,再狠狠跌落,跪在冰涼地面,腦袋耷拉着。
劉湖岐錯愕地看着太平間工作人員忙前忙後,神經絞得根根作痛,眼前仿佛覆上一層灰白調的死亡濾鏡,一切都變得虛無起來,指尖顫抖地摳着地面,肘關節到手碗一大塊鮮紅擦傷。
他臉色漸漸變成恐懼的慘白,心冷得發顫。
雪白布料蓋着甄凝。
甄父抗打擊力強些,讓工作人員将人推走,也不管錯愕表情,死死按住絕望的妻子,母獸護着崽能力強大,平時溫婉女人拼了命跌跌撞撞地追着推走的病床,身體抖得冰涼。
最終甄母跪在太平間門口,任憑護士拉扯着,也再沒站起來。
劉湖岐已經生理性木僵,一點距離都沒法挪動,崩潰地擦額貼着牆壁,四肢癱軟地跪在地上,眼淚斷了線。
野風凜冽,幾隻黑鴉落在墓旁奇崛老松枝頭,将松枝壓得很低,尖喙時不時悲怆尖叫,似乎呼喚亡靈,像一叢瘦骨嶙峋的鬼爪。
在神情肅穆的親友中心,甄母佝偻着腰,被丈夫攙扶着,頭發斑白淩亂,瘦成欲折的秋草。
甄父原本烏黑發色也一夜白,扶着妻子,向圍攏在墓碑旁依次放下手中白菊的親友微微行禮。
甄母想要交談幾句算作人情,聲色卻喑啞虛軟無力。
在場親戚無一不落淚。
甄凝還沒成年,就這麼隕落,多好的孩子,成績好,懂事……
甄父母沒通知同班同學祭奠,怕影響孩子們高考,就剩一年。
劉湖岐沒參加,連衣裳都沒換,一個多星期窩在被窩裡,不管學校日常事宜。
她死了,他未嘗不是。
天空湛藍,白雲浮動,松松軟軟,飄飄渺渺,仲夏真的徹徹底底來了。
可他躲在陰暗處,将回憶咀嚼。
如果沒拒絕甄凝,如果他勇敢一點,如果……
劉湖岐笑得凄慘。
那天,劉湖岐剛巧給甄凝送早餐,倆人歡歡喜喜吃艾草糍粑。
有人戳甄凝脊梁骨,說她父親坐過牢上梁不正下梁歪什麼的。
“我他媽叫你收回去——”劉湖岐反手就把手裡那杯核桃豆漿往他身上一掄。
那男的打架多反應能力快,擡起右手往外一擋,可是豆漿全撒他新球鞋上,反手将籃球摔過去,籃球擦着他肩膀砸碎了教室窗戶,聲音響徹整層樓道。
周圍人早就注意到,便都看着。
連教室裡熙攘人群都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