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旖彎唇輕笑一聲,擦擦自然滑落的眼淚,繼續道:“你這小道消息不保真啊,哪兒有蔣商鑒啊?這麼嘈雜,先安安靜靜點個名。”
遠處建築微敞着的玻璃窗反射着太陽光線,倪旖被晃得眯了眼,擡頭一看,不受控制地擡手遮擋,卻在指縫微微隙開的空隙之間,面前遞過來一包紙巾。
這才将視線轉移到面前那人身上,蔣商鑒在逆光處,暗色眸子在他遮擋住的陰翳之下十分矚目,鼻梁上架着淺淡煙絲灰絲鏡。
“那麼想我?”蔣商鑒慵懶随意勾起笑意,單手緩慢取下眼鏡,直直地朝着第一排講桌正前面靠背上一倒,那雙眼睛赫然閉上,擡起左手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山根。
“啊?”倪旖一臉懵逼。
“我來跟蹤授課進度。”蔣商鑒深邃的眼睛在隐隐日光下熠着流光,嘴角微抿,淡淡看着她,長長的睫毛在複古暖黃光下在臉龐灑下影。
倪旖怒視一眼躺着死屍狀的蔣某,勉強擠出笑容,算是明白接手老師是哪一位,她還得配合他發布學業任務一整年。
“你!”
“我什麼?”蔣商鑒看一眼銀灰機械表盤,距離上課還有五分鐘。
“無恥之徒!”倪旖鄙夷一眼,毫不猶豫舉起中指。
全班都熙熙攘攘的嘈雜聲,這些學生都來看熱鬧的,蔣商鑒可是名人,最年輕博士生導師呢,連帶上倪旖都在表白牆火了一把。
倪旖擡眉看了眼旁邊的人,墨藍綢緞西服,特貴氣,袖口不知什麼時候就散開,馬甲随意搭在細窄的腰間,胸膛線條流暢分明,在綢質面料上勾勒顯形。
“哦,你博導生病住院,我現在暫時接管你那組學術咨詢,勉強算是你新導師,下課到我工位一趟,彙報一下課題進度。”蔣商鑒深棕發色沾了些晚霞的露,微濕,耷拉在額前,鼻梁上的煙絲灰絲框眼鏡總是滑不下來,穩穩當當停在山根處,鼻尖有一顆棕痣,特性感。
倪旖有時候也想不通先婚後愛那俗套劇情沒發生在她身上的原因,可能丁越青不是安生的主,情人一堆一堆的,導緻蔣商鑒白月光含金量大幅提升。
蔣商鑒是真愛吃甜青團啊,一手拿着散發艾香的青團,咬開一個小口,細細咀嚼,很斯文。
倪旖不得不承認,她還喜歡蔣某,喜歡得不得了!
她還是想把蔣商鑒鎖在金絲籠裡。
連表演的憤怒都無法掩飾小心思。
前排小女孩吃瓜不要命:“你之前見過倪旖嘛?”
“見過,很多年前了。”
蔣商鑒眼神有些陌生,他的眼神像是穿透她,不知道懷念些什麼。
經過漫長崩潰的心理曆程,翻過那堵名為國界的牆,他想他終于自由了。
可,他整晚整晚想倪旖,想得發狂。
獲得自由的第十年,他忽然明白,自由其實是一無所有。
他的理想,不是裡程碑,不是達到了就能考慮金錢名利等等。
他的理想裡好像沒有了倪旖痕迹。
沒有倪旖,他所有榮譽都像廢紙。
倪旖上課說話的聲調清晰而快樂,分外舒坦,讓人一下就知道很高興。
窗外是深深樹林,飛鳥像遊魚般緩慢地滑落進濃厚綠色裡。
倪旖眼裡帶了沖撞開來的懵懂,洋溢着模糊的柔光。
課間十分鐘,倪旖喝水時間臉色不太好。
蔣商鑒面無表情給她一罐糖,還有教職工卡以及U盤鑰匙鍊,然後就拎着公文包離開了。
倪旖看着那罐糖果,有點失神,應該是手工做的,都在想象到他在研缽裡把糖衣杏仁研碎,将粒狀的粉末摻進黃色棉花糖粘稠液體,糖果玫瑰色淺淺的。
“學姐,好吃嗎?”前排妹妹眼裡全是渴望。
倪旖笑笑順手将剩下幾盒曲奇糖果分着吃,還依靠在一排跟小女孩聊天。
“學姐,蔣教授做的嗎?好吃呀。”小姑娘擡眸眼裡亮晶晶。
“好吃吧?”倪旖帶點小炫耀。
後座女孩展示手機屏幕上校園表白牆總結的恩怨。
“……”倪旖語塞,慌亂轉移視線想裝死避免回答這種事情。
“有情況。”女孩火眼精金。
“寶貝們,我們得上課。”倪旖敷衍着轉移話題,臉色有點僵硬。
“哎呦,學姐~”
……
倪旖被淹沒在聲浪裡,隻能湊近話筒解釋道:“曾經見過,而已。”
“哎呦~”
倪旖雞皮疙瘩掉一地,将公選課海底世界錄像調出來,點擊播放鍵,順便唠嗑道:“你們真八卦。”
“他單身嘛?”前排女孩就是好奇長腦袋上,使勁問。
“單身,都安靜,影響到隔壁教室上課了,一點都不文明!”倪旖食指比個噓噓姿勢,随後做手勢抹脖子威脅。
“學姐,可蔣教授左無名指有個戒指。”女生光明正大玩手機。
“……”倪旖緊張到細白的手摸摸索索從包裡攥着個鑰匙扣,上面綴一顆金黃小鈴铛,晃了晃,伶仃悅耳。
“上面NJ兩個字母。”女生對倪旖懷疑更重。
倪旖當然知道那個戒指,那是漫展她親手制的,曾經她也以為這段關系會有這樣那樣的後續,但那十年,她很絕望,很絕望,那份原本可能實現是的希望逐漸枯萎了。
那十年,蔣商鑒在她記憶裡慢慢模糊,但這三個字變成她的日常,在走下陡直漫長的自習室台階時,在無所事事滑動聯系人空曠朋友圈時,在臨睡前,熄滅床前最後一盞閱讀燈時……好多這樣稀碎時刻,倪旖都感到蔣商鑒朝她微笑。
那成為她的支撐,她甚至都快習慣蔣商鑒的缺席,但是她知道無論蔣商鑒在或者不在,她都一秒不斷地喜歡着,沒有削減,沒有增加,什麼都沒變似的。
隻是,十七歲的她幾乎用光了一生的淚,更糟的是,不止十七歲。
十年,她都快忘記是十七歲還是十八歲遇着蔣商鑒,時間太長久了。
可能這就是初戀的含金量吧。
無論以後有什麼樣邂逅,這種人隻要勾勾手指頭,輕描淡寫道個歉,倪旖就會不顧一切跟随,因為她所有的從前和今後,都不私藏地贈送給了那人。
“寶貝,上課别說其他的,其他人還要看教學視頻,收起來吧。”倪旖扭頭快速擦幹淨濕漉漉到模糊視線的睫,恢複原來神态,眼裡威脅意味十足,笑得猥瑣又兇猛。
“蔣教授不在嘛。”學生不怎麼怕倪旖,玩各種電子産品無視她。
倪旖氣得想翻白眼,一個個比她沒小幾歲就總欺負人耍無賴,幽幽道:“精神與我們同在。”
海底蜘蛛蟹幾個腳并用攀登岩石,随之大塊崩坍,帶着雪崩似的轟鳴聲。
倪旖眼前掠過形狀怪異的岩石,石林凝然不動的樹影,蓋着層地毯似的軸形草和銀蓮花,很快就被吸引注意。
小徑上布滿海藻和墨角藻,兩者之間蠕動着甲殼類動物,蜘蛛蟹爬上岩,跨過倒下樹幹間晃蕩的海生藤本植物。
簡直太酷了。
倪旖看一半就下課,還得換教室去教大三選修班,叮囑學生下堂課要考試記得帶黑水筆以及a4紙。
倪旖拒絕學弟學妹合照,趕緊将東西收拾塞包裡。
下節課那班進度快些,這節課前一小時得自備稿紙考試,題目在PPT展示,作為一次平時成績記錄。
倪旖攥着包就跟随學生潮流擠過去上課,她越想越氣躁,至少可以把死去的魚妹妹給處理好,隔兩天估計得臭,很不尊重實驗耗材。
倪旖到014地下階梯教室,用蔣商鑒教職工卡刷開多媒體課桌,将u盤插入電腦插孔,摁着鼠标将考試題拉下。
“後面看得見嗎?字體夠大?”倪旖瞥一眼投影屏,手撐着下巴盯着電腦屏幕,U盤文件裡全是各種文件。
倪旖瞥見有意思題目,還未發表,亞東鲑Salmo trutta生長性能的。
“你們蔣老師有事,我來代課,下周就過來。”
倪旖糾結不到兩秒,預備着将文件偷摸着copy下課看看,絕對不是學術不端,就是單純好奇,他這人哪來各種創造,腦袋總有新想法。
倪旖就這一翻,下篇文是産γ-聚谷氨酸菌株Bacillus siamensis LBY-7篩選相關的。
也不是國際期刊。
倪旖覺得這玩意估計給弄不出論文的學生,導師有時得實施學術救助,就是扶貧,蔣商鑒主修結構和分子生物,但水産養殖細菌學也還行。
倪旖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轉瞬又恢複正常,聽見上課鈴響,清理嗓音,輕聲湊進話筒道:“我們先寫試卷,學号姓名專業寫左上角啊,字體大些,蔣老師年紀大,眼神不好。”
倪旖這班課程好些,下節課上半堂課就放海底世界紀錄片。
倪旖下講台順着課桌縫隙溜達,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選修課這些就無聊耍着玩,結課作業一篇論文。
“學姐,要抄題嗎?”
“不用,寫标号就行。”
倪旖探頭瞥學生考卷,破爛惡心,等會兒還得提示一番,不然平時階段考試分數太低影響平時分,學期結束姓蔣的老東西得大開殺戒。
“認真考啊,蔣老師事兒多,愛挑刺找茬,挂科真麻煩要命。”倪旖仔細叮囑着,就看着讓人血槽爆發的試卷,還是想死,就蔣商鑒那懶東西,肯定得甩鍋。
倪旖就溜達着,等同學一面寫得差不多再上去翻PPT,一共三頁題目,沒選擇題,專有名詞解釋,特定情形解答,開放問題求知等等。
倪旖不想下去監考,随他們作弊,等鈴聲響起便差使前排同學去收卷,先釋放天性歎口氣,将視頻開關鍵點開,先放視頻,懶得講課,給蔣某自己講。
倪旖仔細整理試卷,有兩男生帶着筆過來。
“學姐,我沒寫學号。”
“自己找吧,别把其他同學小紙給弄掉啊。”倪旖神色不悅,剛才使勁提醒都能忘,典型沉迷遊戲敷衍了事。
階梯教室隻剩風動,倪旖方松一口氣,一路緊緊攥着的拳此時才松開來,攥得太緊,指節都微微有些泛白。
那男的小聲說了一句調戲話。
倪旖眸色似燃着兩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還得保持體面,使勁攥着鐵邊角,僵硬着看屏幕,捕魚船首沖角劃破乳白色波浪,在這肥皂般海水中滑行,海底水流和逆流間泡沫漩渦螺旋卷攜。
等人走了後,茉莉花香氣裡夾雜着一絲薄荷腦油涼苦味,倪旖遇到為難煩憂之處,頭疼郁結時就會用鐵盒薄荷腦油抹抹手腕。
倪旖擡眸一看,蔣商鑒捧着手機待門邊慵懶靠着,他身上有被雨水打濕的痕迹,濕漉漉的觸覺讓她焦躁惶恐的心漸漸趨于平靜。
突然,倪旖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悸動,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歡愉回憶中。
倪旖心裡微微發慌,暖暖的風把鬓角散碎發絲吹到臉上,一陣一陣地癢。
倪旖默然颔首,眼中多了幾分旖旎溫柔,登陸蔣商鑒學習通教師賬号,發布位置簽到任務,提醒道:“簽到啦。”
收書包簌簌聲裹挾清脆鈴聲,倪旖又叮囑一遍簽到,快速手收拾包,她的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快要見暧昧對象可不得打起精神,倪旖恨不得飛奔過去,隻是被學妹們堵住求合照,跟公園吉祥物似的貢獻微笑。
倪旖胳膊肘朝外拐,偷偷給他使眼色,怕他在人群惹麻煩。
蔣商鑒很耿直道:“快點。”
“老東西好兇,你們千萬别挂科,不然我也救不了你們。寶貝們,下周見。”
倪旖隻好禮貌道别那些學妹們,小跑着去他面前。
蔣商鑒指尖拂過她的臉頰,擡手捋起鬓角碎發,仿佛有一道滾燙氣息随着他手指倏忽凝滞在她臉頰。
“幹嘛?”倪旖驚心動魄,他的呼吸呵在耳邊,癢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