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修理完輪椅,許青時把鉗子扔一邊,起身,推着輪椅在房間裡滾了幾下,一直到浴室門口,沒再有咕叽咕叽的聲音,許青時問:“你一般早上幾點起床?”
許珍意再一次沒跟上他跳脫的思維,回答:“七點。”
“那你明早十點起。”
“為什麼?”
“因為我起不來。”
“……”
“敢一個人睡嗎?”他投來懷疑目光。
“敢。”她認真點頭。
許青時下巴一點,又示意她看卡在浴室門口的輪椅,“進不去。”
許珍意張了張嘴,低頭看了眼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腳,又擡頭:“倒也沒關系…我可以跳着進去。”
“嗯,我明天早上來收屍是吧。”
“……”
話不是什麼好話,但許珍意竟然莫名找到了一些些以前相處的熟悉感,不自覺放松下來。
許青時把輪椅踢一邊,進浴室洗了手,擰着熱毛巾出來。
“擡頭,”他站在床邊,高高大大的身影籠罩下來,一手掌着許珍意圓潤飽滿的顱骨,然後另一隻手哐哐幾下。
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甚至坐在床上的許珍意反應也如出一轍。
擡手,抓緊。
他那麼大手勁,她以前那麼小的身子骨,哪站得穩,想叫他輕點又怕他罵她屁事多,一張毛巾蓋臉上,總是被推得向後倒,于是小手就老下意識擡起來拽住他衣角。
17歲的許珍意抓下毛巾,劉海也被他弄亂,小時候就算了,她現在可是很注重形象的,并在多年後終于揭竿起義,發出不滿怨氣,“疼死了。”
許青時看了眼那被他擦出紅印子的白嫩皮膚,嗤了聲,“嬌氣。”
“……”
仿佛是身體裡熟能生巧的記憶,許青時沒覺得伺候這姑娘是件麻煩事。給她洗臉擦手,又換毛巾蹲床邊幫她脫鞋擦腳,無視許珍意别扭羞紅滾燙一張臉,再被子一抖,蓋屍體似的兜住整個人,到門邊燈一關,就像完成任務似的吹着口哨走人。
留下一句:“明早我來帶你去吃早飯。”
“……”
許珍意從枕頭裡拔出亂糟糟的腦袋。
黑漆漆的環境裡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
忽然房門又打開了條縫,許青時的聲音飄進來,“我就在隔壁,不用怕。”
“嗯。”她輕聲回。
“要留燈嗎?”
許珍意想了想,“不用。”
“早點睡。”
這次,他徹底走了。
許珍意豎着耳朵,聽見隔壁開門關門的聲音,很快,周圍完全靜了下來。
許珍意望着黑漆漆的四周,一時沒有睡意,這兩天的經曆太過刺激,她有種脫軌而不現實的感覺。
愣了會兒神,許珍意想起來,許青時的手機還沒還給他呢!
放哪了?許珍意忘了。
是在床尾嗎?她剛松手去抓他衣服來着。
許珍意拍開床頭燈在床上扭成了蛆,亂糟糟一蓬頭發靜電炸起毛來,扭半天沒在床尾摸到手機。
就在她疑惑是不是許青時自己把手機收回去了時,一回頭,看到昏黃的床頭燈光下,靜靜躺在床頭櫃上的黑色手機。
很奇怪,心裡忽然一下子就定了下來。
許珍意湊過去,确定不是自己放那的。
看了幾秒,她在床上又躺好,側身,看着床頭櫃上的手機,覺得心安。
她睡不着,想起小時候的事。
在五歲之前,她其實跟許青時的關系不好,她雖然年紀小,但小孩敏感,能感知到别人對她的态度,一個家裡喜歡她的隻有爸爸。
她和許青時從沒見過媽媽——她一直以為兩人是親生兄妹。
再長大一點,從周圍鄰裡的八卦裡許珍意才知道為什麼許青時不喜歡她。
用那些人的話說就是:“孔麗珍可真夠意思,出去生了個女兒回來丢給許譚明養,自己卻跑了,就算以前訂過娃娃親,那兩人也是沒結婚。”
“我看許譚明大氣着呢,給别人養孩子養得可高興了,人爹媽都不幫養他卻上趕着接盤。”
“什麼氣度不氣度,這純純窩囊廢好不啦。”
有些小孩本來就愛欺負那些家庭不完整的小孩,又受了大人的影響,學着一些刺人的話去傷害别的小孩。
所以許青時從小就愛跟人幹架,許珍意害怕他,吃飯的時候都要坐離他最遠的位子,要最挨着爸爸坐。
六歲那年,爸爸生病去世,飯桌上再也沒有給她夾菜的人了。
從那以後,她一直惴惴不安了好久,開始本能的靠近許青時。
雖然哥哥不待見她,可哥哥不會像爺爺奶奶一樣掐她胳膊拍她腦袋,也不會像嬸嬸一樣用很吓人的眼神盯她。
她天天跟在許青時屁股後面,他上廁所她就蹲旁邊陪他說話的那種程度。
她又是個很有眼力見的小孩,知道許青時不待見她是狗脾氣,她就軟綿綿的順着他,還特别狗腿子。
路上有石頭絆得許青時踉跄,她二話不說搬起石頭扔河裡,罵那石頭不長眼,人家跟許青時打架她也不袖手旁觀,一定最快速度給他遞棍子。
她自覺當他小弟,給他跑腿,每天在他屁股後面跑,幫他背書包,幫他寫小楷,比如老師布置的加減乘除或者大口田小。
她的名字都是許青時教寫的,他許青時的名字是她照着模樣記住筆畫拼湊起來的。
許青時踩着凳子做飯有她一隻碗的時候她就不再憂心惶惶的了。
但他做飯超難吃,她還是大口咽下,并違心地豎大拇指誇他,結果他自己吃吐了,跳起來給她一個爆栗。
很多事情她經曆時的年紀很小,心裡留下的痕迹也就淡一些,許青時有時會一個人跑去墳地待着,這時候許珍意一般在‘招搖撞騙’。
她嘴巴甜,經常能哄到大人手裡免費的糖果橘子解饞,還偷偷背着許青時吃獨食,被他知道後他罵她沒良心。
她以為自己犯了緻命錯誤,他以後肯定不會管她了,結果他又煮最難吃的飯給她吃,還命令并且盯着她吃完,從此以後她就沒再吃過獨食。
但她偶爾也會不高興,比如許青時煩給她洗頭麻煩就剪她頭發,她敢怒不敢言,就用他牙刷刷鞋底。
當然是偷偷的,給他知道那不得被揍。他對她也不爽,她愛幹淨,總是換下一大堆衣服,自己的穿完了就去翻他的穿,大了就褲管袖子卷兩卷,還淨挑好的。
許青時給她洗衣服時經常罵罵咧咧,她生病要麻煩他照顧的時候他也罵罵咧咧。
她倒也不怎麼怕,反正他罵來罵去也就那兩句。
還不痛不癢的。
有時候,許青時在外面打架,叔叔嬸嬸就不給他進家門,許珍意跟着他跑出去,他心情不好,她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面。
直到走累了,他折回來,用衣服袖子栓在她腰上拉着她走。
沒有大人,沒有家,他帶着她。
她記得很熱很熱的夏天,路上的車與他們無關,行人與他們無關,路的一邊是荒蕪的蘆葦蕩,天邊霞光潋滟,血紅夕陽,風割野草,地上是他們斜長的影子。
袖子的一端系在她腰上,另一端抓在他手裡,她大汗淋漓快中暑,嗓子冒煙,拖着沉重腳步一直跟着他,擡頭,在刺眼的光裡眯眼能看到他的背,那時候他正長身體,但營養不良,瘦得像一根竹竿,卻莫名有韌勁,一點不脆弱。
一直走一直走,路好像沒有盡頭,他們也無處可去。
她卻不害怕。
像這一晚一樣,知道他就在隔壁,她沒有再失眠,而是慢慢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