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天福街,又回到東路廣場,許青時推着輪椅随便進了一家賓館。
許珍意警鈴大作,“哥。”
許青時低頭,“怎麼?”
“那個,借我一下手機?”許珍意穩住心神,笑眯眯地強行淡定和強顔歡笑。
許青時想也不想就把手機遞給了她,然後拿着許珍意的身份證去開房。
許珍意目标十分明确,調出撥号頁面,按下110三個數字,大拇指懸在屏幕上,随時做好下一秒就報警的準備。
雖然…
許珍意擡頭看了眼許青時寬闊的後背。
雖然許青時是她哥,小時候對她特别好,但他兩好些年沒見了,而且她他身上還有一股酒味。
一個男人,一個喝了酒的成年男人,大晚上帶自己來開房,是她親哥她也得防備。
何況還是個好些年沒見的假哥。
許珍意堅定意志後,忍不住心裡默默祈求,阿彌陀佛大老天,希望我哥是個好人是個好人是個好人。
直到——忽然眼前籠罩下來一道影子。
坐在輪椅上的許珍意一怔,緩緩擡頭。
對上許青時的視線。
許珍意:“……”
——
許珍意确定許青時看到手機屏幕了。
但他什麼都沒說,甚至反應很平淡,像是沒看見,隻是把輪椅推到了前台。
許珍意想,要是小時候,許青時這會的反應早就跳腳了,還會惡狠狠大罵她狼心狗肺。
不知道如今他那麼冷淡是因為長大成熟了,還是他們多年未見變得生分了的緣故。
胡思亂想間,許珍意一擡頭,看到前台一臉凝重的望着她。
仿佛在看一個站在深淵邊緣的失足少女。
許珍意:?
别說許珍意警鈴大作,旅館前台的老妹也警鈴大作。
小姑娘一看就是個未成年,還坐輪椅!
盡管兄妹兩再三保證真的認識,真的自願,真的不會大半夜跑對方房裡去,老妹還是要求拍照發到警務室旅店業管理群。
許青時一臉麻木站到輪椅旁邊,讓老妹拍照。
“站那麼遠,你倆真的認識嗎?”老妹皺眉。
啧。
許青時也皺眉。
于是鏡頭裡,許珍意緩緩翹起兩根手指頭,腦袋往雙手插兜的許青時身邊歪着笑臉比了個耶。
許青時瞟她:?
“說明我是自願的,不是被強迫的。”她笑得一臉暖洋洋的。
笑屁,許青時撇開眼。
聽見她軟糯糯的嗓音繼續說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話,“雖然我跟哥好久不見了,但我相信哥你肯定是個好人。”
“……”你在暗示什麼鬼。
嗯,你自願的,你相信的,你大拇指離摁下110撥号鍵隻有5毫米。
真是棒棒哒。
許青時發現許珍意一臉淡定張口說瞎話這點可真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沒退步。
開房的錢是許青時出的,電梯裡十分安靜,尴尬即将蔓延,許珍意絞盡腦汁抓出來一個話題,擡頭對許青時頗不好意思道:“哥,要是知道你現在混那麼慘,我就不來給你添亂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許青時也開了口,兩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許珍意懷疑許青時剛才也在絞盡腦汁想話題。
“我今天中午到的。”許珍意回答。
許青時沒說什麼,從電梯壁上看她一眼。
許珍意接觸到他的視線,頓時又揚起暖洋洋的笑意。
騙子。
許青時撇開眼。
其實許珍意已經到章之兩天了,她先去之前的家,結果撲了個空,但跟一群老頭老太們嗑瓜子唠了一下午,許青時和眉眉這幾年發生的事她已經差不多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他們說:你走後沒兩年,你養父就下崗失業沾上了賭和酒,一個家就這樣壞掉了。
他們還說:你養父和你養母把整個家搞得烏煙瘴氣的,不是打架就是鬧離婚,結果次次都是虛張聲勢,打完又好兩天,好兩天又接着打。
你養父能從你哥那要到錢的時候你養母就能少挨打,你養母沒錢花了,也漸漸開始跟你哥伸手要錢,兩人經常為分錢不均大打出手,甚至夫妻兩還合夥給你哥拉皮條,荒唐得很喽。
你哥這些年被他們夫妻兩淘得不行,你養父喝醉倒路邊要你哥去扛,你媽做頭發買衣服全挂賬你哥,家裡停電停水沒人管,換下的髒衣服堆成山堆到臭沒人理,沒你哥,你家早變成垃圾場了。
喏,你哥好不容易讀完高三都考上好大學了,結果又出了這檔子事,唉,可惜得很。
許珍意昨晚自個躲在被窩裡大哭了一場,雖然心裡難受,但她不會把這些情緒挂臉上給許青時看。
眼看着氣氛又要尬住,好在,出電梯了。
這家賓館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雖然跟外地大省市比起來檔次很一般,但房間勝在幹淨。
某一瞬間,許珍意又覺得他們之間沒有生疏太多。
因為進了房間後,許青時沒半點不好意思地把她拎到床上坐着。
對,就是拎,小時候她跟着他下河,她手裡拎着小膠桶,眼尖手快地去接他捉到的魚蝦,他站在河裡經常拔蘿蔔似的抓着她後領子把她從河這邊挪到另一邊。
他動作很熟練,她似乎也有肌肉記憶,他手才伸出來,她就一動不動等着被拎了。
許青時沒有急着走,在房間裡轉悠了一圈,摸摸窗戶,逛逛浴室,路過牆角的輪椅,踢了兩腳。
許珍意:?
許珍意抓了抓臉,那輪椅的确要壞不壞,一路上哐當哐當響,但在這天晚上,許珍意不知道他去哪搞來的鉗子,出去一趟又回來,就往那一蹲,給那輪椅哐哐一頓折騰。
許珍意坐在床尾恰好看見他的背。
寬闊結實,如一張堅硬的弓,手上的動作也沉穩利落,幹活很認真。
這幾年許珍意沒少幻想過許青時如今的生活。
她覺得就許青時那聰明勁,還有他從小就壓不住的那股子桀骜不馴,長大以後要麼是對國家有用的天才,要麼就是危害社會的毒瘤,還是高智商犯罪那種。
然而她沒想到命運還會将人導向另一條岔路,它既沒有暢通無阻的把你推向人生巅峰,也沒有把你打入至暗絕境,它不斷設下苦難障礙,壓你在深淵在谷底,不斷磋磨你的意志,挺過去的人,既不光鮮亮麗,也不灰頭土臉,他換得一身硬骨頭,仍舊幹幹淨淨。
如今看着這個樣子的許青時,許珍意會覺得有點心酸,心口也有點發疼。
“珍珠。”
許青時沒有回頭,忽然喊她,他以前一直喊的小名。
許珍意恍回神,卻又覺得時光仿佛倒流回很多年前,她目光聚焦到那短發利落的後腦勺,看到的是成年的許青時,啊了一聲。
許青時一邊搗鼓那輪椅,一條條問出心裡那些疑問。
許珍意都有理由,沒有去學校補課是因為她腿摔傷,來找他是因為她媽繼父繼弟一家回老家看老人去了,家裡沒人照顧她,所以隻好來投奔他了。
她話特别多,不隻是簡簡單單解釋幾句就完了。
比如學校停課這事,她跟他從頭到尾唠叨原委。是哪個班的誰大半夜偷摸出去玩被車撞了,家長鬧到學校,教育局出面停了補課,又說她媽今年能跟着回老家是因為懷孕了,還是個兒子,她再過幾個月就要有弟弟了。
許青時覺得她這話唠跟白言眉有得一比,但也不打斷,就這樣聽着她叨叨,等她說完了,起身到床頭櫃拿了瓶礦泉水擰開給她。
許珍意一怔,後知後覺舔舔發幹的唇,說了聲謝謝接過來喝了幾口。
等她咕咚咕咚喝完水,許青時又擰上瓶蓋給她放到床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