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
一線天光劃破昏暗天際。
比起朝氣蓬勃充滿幹勁的大都市,依山傍水的小城更像個暮年老太太,溫溫柔柔的蘇醒,慢慢悠悠的開始一天。
這裡沒有特别多的鋼鐵高樓,也沒有人潮擁擠步履匆匆的早高峰,倒是熱氣騰騰,飄香四溢的各種早點攤子和鋪面都每天早早就忙活起來了。
在這個普通平凡又甯靜的早晨,一輛面包車急刹在車場門口,後門打開,什麼東西被扔出來,接着‘砰’一聲,車門關閉的同時面包車揚長而去,整個過程快得僅是短短幾秒。
路垚回來了。
……
早上八點半,許珍意趴在家門口的走廊上,手背墊着下巴,歪着腦袋眼巴巴看着南街,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樣。
按地理位置來說,她現在住的這地方是在南街中前段,她現在也弄清楚了,整條天福街是從菜市場那裡開始劃分的南北邊,整條街大約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擠在北街,所以像這個時候,北街就是十分熱鬧的,不管是居民樓上還是樓下各種開張的店鋪,路上人也多。
南街這會安靜得要命,幾乎沒有什麼店鋪開門,路上也半個人影沒有,她在這望了半個多小時,樓下就隻有兩條大黑狗晃晃悠悠走過,開門最早的店鋪事斜對面的一家理發店,還是一分鐘前才開的門,但也不見人。
不過晚上這邊會有點人氣,幾乎全是年輕男女,奇裝異服或者紋身鼻釘都是能常見到的,偶爾半夜樓下會忽然傳來陣陣動靜,所以一般晚上許珍意都從不單獨出門。
以前有幾次,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站在這個位置,她看着許青時出現在視野裡,從路的那頭走來,慢慢走近。
灰白色的水泥路上隻有他一個人,看着不怎麼有精神,松松垮垮的姿态,卻又不是弓腰駝背的醜樣子,有時會抽着支煙,對周圍環境不理不睬,好像每次都是過了那家理發店,他就會擡起頭來,而視線每次也都是直接看向這邊樓上。
要是見她在走廊上,他偶爾不想說話時會直接擡手朝她勾勾手指,她高興的跑下去,他就在樓口,而手裡的煙沒有了,雖然她跟他說過自己鼻炎已經好了,但他依舊很少在她跟前抽煙。
冷戰很奇怪,會讓人變得失常。從一開始生氣讨厭對方,漸漸變成埋怨對方不找自己,又逐漸發展成再想起對方時記憶裡卻全是他日常對她好的細枝末節。
許珍意現在就發展到了一想起許青時就全是他的好階段,那簡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細數不完。
于是,不記仇的人除了剩下滿心的内疚感動,當初吵架的原因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但她并沒有處理冷戰的經驗,就隻知道反正總有一個人要做先低頭的一方,現在滿心想,好吧,你不給我台階,那我自己搭台階了哦,我自己順下來,你别再給我臉色看哦,怪能屈能伸的。
胖子當初還埋怨許青時,說許妹妹是頂好的脾氣性格,能被你鬧成這樣,說明你這當哥的一點不稱職。
許珍意的性格脾氣确實是這樣的,尤其在感情裡不嚣張跋扈争強好勝,相反她總是配合與順從的那個人。
她的成長經曆讓她潛意識裡認為所有關系都是脆弱的,需要不停地付出才能維持,她幾乎沒有與人争吵過,至少對外人一直都是這樣。
别人就會覺得,誰能跟許珍意鬧矛盾那一定是對方的問題,她性格多軟啊,但其實她有脾氣,她從小就會跟許青時耍性子。
她回憶以前她跟許青時吵過架嗎?其實也沒有,因為根本吵不起來,他暴躁的噼裡啪啦罵一大堆,她要麼坐在小闆凳上要麼待在牆角裡站着一聲不吭,看着态度好得很,實則腦子裡都不知道神遊天際想什麼去了,最多等他罵完,自己咕哝着慫慫地頂兩句嘴,但那時候許青時已經沒力氣再罵了。
他罵完就罵完了,但她不是,雖然嘴皮子鬥不過他,但她還沒發力呢,她跟他橫跟他耍脾氣,不給他寫作業,不跟他說話,還不吃飯。
他就惡毒說:“愛吃不吃,餓死你。”
“餓死就餓死,”她倔強着小臉軟綿綿的說,然後爬上床學他蒙頭大睡,哪睡得着,肚裡餓着呢。
他比她還沉不住氣,半夜裡起來給她弄油炒飯吃,也沒有商量的餘地,直接從床上抓着你的後領子把你拎到餐桌前,下命令似的,“吃!”
但是餓久了,胃裡吃進去東西就很難受,她一邊吃一邊啪嗒啪嗒掉眼淚。
關系其實就是這時候又和好的,因為他嬉皮笑臉調侃她,“行,直接眼淚泡飯,都不用給你倒水喝了。”
“你再說我就不吃了!”她發脾氣,搞得像是他求她吃一樣,但憋着的所有情緒也就發洩出來了。
但顯然,成年後的許青時跟小時候不一樣,他不會再噼裡啪啦給她一頓罵,也不會再對她頤指氣使喊她跑腿幫他幹事情。
他現在的脾氣性格變得難以捉摸,小時候她甜言蜜語吹捧他十分受用,他特别愛聽,但現在他漆黑淩厲的眼睛一看過來,就好像什麼都能被他看穿。
成年後的許青時依舊對她很好,但她明顯感受到成年的許青時對她總有那麼點距離和疏遠。
也許這是正常的,畢竟人都是會變的。
“狗,我哥以前也像你長得一樣瘦骨嶙峋,你兩還蠻像的。”彼時許珍意已經一個人來到北街菜市場對面那條巷子吃早餐,她買了一籠小籠包,看到路邊這條流浪狗莫名就想起小時候的許青時,于是心軟蹲下來給它喂了個包子。
“狗,你說我是去找他呢?還是跟他打電話?”反正也沒有人能溝通,北街的人知道她是許青時的妹妹,前不久還看過那道歉的場面,對她敬而遠之,許珍意在這交不到朋友,幹脆就跟狗自言自語起來。
“隔着電話會不會沒有誠意,還是應該直接去找他,是吧,狗。”
“都過了好幾天,他肯定消氣了,不過他果然長腦子了,沒有以前好忽悠了。”
胖子覺得真有意思,老遠就看到許珍意蹲路邊跟狗說話,這姑娘咋那麼逗呢,他走近聽她說些什麼,沒忍住回道:“是啊,也就你能忽悠到你哥。”
?
許珍意回頭,看到站她背後偷聽的胖子,他那噸位像一座巍峨雄壯的高山,以蹲着的視角看,簡直遮天蔽日一般。
“胖胖哥,”許珍意站起來,把挎在手腕上的袋子遞向前,“吃包子。”
“你吃吧,我早上給你小翠奶奶煮雞蛋面的時候吃過了。”
狗流着哈喇子眼巴巴擡頭望着許珍意,胖子提醒她,“你最好離這些流浪狗遠點,這些流浪狗沒打過疫苗,而且還會吃屎,很髒。”
“啊?”許珍意看這條流浪狗的眼神頓時充滿同情,“那我再喂它一個。”
胖子就聽見她跟狗自言自語,“狗,你别去吃屎了,你要像我哥一樣厲害,勵志成為狗中之王。”
胖子:?
這幾天找了借口沒讓許珍意去修理鋪,現在事情了結了,胖子受人之托,來看看這個幾天沒見的小姑娘,恰好就在這碰到了,剛才聽她的意思是想去找許青時,胖子就道:“你最好還是過兩天再找你哥,他這幾天忙得很,不是故意把你晾一邊。”
“是這樣嗎?”許珍意雙眼頓時就亮了,她還以為他是還生氣不想搭理她呢。
“是這樣。”這小孩真容易哄,胖子也跟着她笑,還叫許珍意下午去家裡吃飯。
下午吃完飯,許珍意跟小翠奶奶到樓頂澆水,樓頂天台,小翠奶奶用泡沫箱種了一大片番茄辣椒小蔥香菜,而胖子在廚房刷碗,刷完碗又把許珍意買來的葡萄洗了拿出去給她們吃。
晚上送許珍意回去的路上接到阿輝的電話,說路垚他奶去世了,胖子沒給許珍意知道,擔心小姑娘聽了後晚上不敢睡,他把許珍意送回去後就去了路垚家。
許珍意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她去吃早餐,在菜市場門口沒見到小翠奶奶的攤位。
老太太每天風雨無阻的出攤,許珍意納悶,就跑去胖子家。
老太太早上醒來叫了好幾聲孫子沒回應,她這幾天腰椎間盤不好,早上得有人拽着才能爬起來,今早自己一個人折騰大半天才從床上起來,終歸年紀大了,手腳也不太靈活,慢吞吞穿好衣服出來剛好聽到敲門聲。
老太太打開門,本來想罵人,結果門外竟然是乖囡囡小珍珠。
許珍意是一口氣跑上樓的,大喘着氣,臉頰薄紅,劉海也被風吹亂了,看到老太太好好的松了口氣。
老太太嘴裡大罵胖子肯定是半夜出去喝酒去了,不知道醉死在哪把她這個糟老太婆忘家裡了。
許珍意哄着老太太回到房裡,一邊附和着老太太一邊幫她重新扣了衣服上歪七八扭的紐扣,之後去衛生間接熱水伺候老太太洗漱,再在老太太的指導下把昨天晚上胖子洗好的她今早要去賣的菜裝進籃子,一番折騰下,一老一小出門了。
“這個死胖子,害我今天肯定占不到好位子了,”老太太路上罵罵咧咧,氣得不行,許珍意一手拎着菜籃子,一手攙着老太太,順着她的意,幫腔附和道:“等他回來揍死他。”
“對,揍死他!”得虧老太太沒假牙,不然鐵定飛出去。
胖子在路垚家忙昏頭了,等他想起他奶沖回天福街,遠遠看到的就是這副畫面。
人來人往亂糟糟的市井街道,籠罩着霧蒙蒙的一層淡淡朝陽,這一老一小穿行在其中,兩人盯着地面走得慢,嘴裡叽裡咕噜念着什麼。
他跑過去,他奶抄起大棒子先是揍了他一頓,胖子認完錯,哄好他奶,從許珍意手裡接過菜籃子。
非常重,菜上都是水,胖子接過時下意識看了眼許珍意的手,那嫩生生的手心果然勒得紅通通的,但她不僅沒喊疼喊累,還幫着岔開了他奶的注意力。
“哪家的人去世了?”老太太是過來人,這會兒忽然瞧見胖子膀子上綁着白布條就明白他昨晚去哪了。
胖子說:“是路垚他奶,昨天晚上去世的,他阿爺今早在睡夢裡也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