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低啞,像是長久未曾開口:
“我和吳林、陸望的确都是禁軍。十幾年前,我奉命回鄉,表面上是個戲班班主,做的,都是連禁軍自己都不願意碰的髒活。那些年,我們過得不算太差,日子雖苦,但到底還能活着。本想着賺完這一筆,徹底收手,好好過日子,可偏偏……”
他的語氣沉了幾分:“吳林,是被派來監督我們的。有他在,我們便一刻也甩不開禁軍的手,就算想金盆洗手,也得看他答不答應。所以,我和陸望計劃借杜青的手,殺了吳林。可誰想到,最大的變數,竟然是你,李長曳。”
他說到這裡,擡眼望向李長曳。李長曳沒說話,隻是靜靜等着他繼續往下講。
“吳林死後,我以為終于能全身而退。”沈老三緩緩道,“卻沒想到,王監丞已經察覺到了。”
李長曳心頭微震。
果然,王監丞才是那幕後黑手。
“他沒罰我,甚至連一句責問都沒有。”沈老三接着說道,“他隻是說,若我能自己躲過官府的搜查,就放我回家。但,還有一個條件,就是給你些苦頭吃。”
李長曳猛地攥緊了拳頭,手掌沁出一層薄汗。
沈老三道:“我不知道‘給你吃點苦頭’是什麼意思。但王監丞的人,告訴我不需要留活口。所以,我用了和杜青一樣的手法。可沒想到,你福大命大,竟然活下來了。”
李長曳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心髒仍然砰砰直跳。過了半刻,她才開口:“可他們為什麼不保住你呢?”
沈老三嗤笑一聲:“保住我?從事情鬧得全城皆知的那一刻起,我的這條命,就已經不屬于我了。”
他擡起頭,望着牢裡昏黃的燈光,聲音忽然變得低沉:“我沈老三,這一生手上沾了多少血,連我自己都數不清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得還。”
他自嘲地笑了笑,輕聲道:“現在,該輪到我下地獄了。”
李長曳沉默不語,這一刻,她的腦子亂得像一團漿糊,許多疑問在腦海裡浮浮沉沉,可卻完全串不起來。
牢裡一片死寂。
沈老三突然盯住李長曳:“小姑娘,你可知,血社火以前不是現在這個故事?”
李長曳眉頭皺起,追問道:“什麼意思?”
沈老三說道:“你可知鬼面将軍以前不是這麼演的?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鬼面将軍不是個亡魂,而是個活人。她本是女将軍,為報國仇家恨,披上鬼面,殺盡敵寇。”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裡透着些許晦澀:“可十幾年前,這故事卻被大改。女将軍不再是主角,鬼面将軍成了被喚醒的亡魂,而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女将軍的功績,被這樣抹去了。”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十幾年前,鬼面将軍的傳說被改編的那一年,正好是禁軍換帥的那一年。”
李長曳的心猛地一跳。
她還未來得及消化這番話,沈老三已經緩緩道:“我知道你對血社火有心。你回去便告訴我其他的手下們,我剩下的錢财,他們都可分走。這戲,願意改回來,就改回來。若不願意,便就此解散,各奔前程去吧。”
李長曳還未來得及應聲,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衙役喘籲籲地跑來:“陶大人,有人來了!”
陶勉眼神一變,手一伸,抓住李長曳的手腕,迅速朝外面的馬車走去。
待二人坐穩,馬車一路疾馳,直到拐進李長曳家附近的一條寂靜小巷裡,才慢慢停下。
車夫知趣地離開了,隻留下他們二人。
車廂内安靜得過分。
李長曳坐在角落裡,微微仰頭,看着馬車的簾子微微晃動,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陶勉卻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久到車外的風聲都靜了下來,陶勉終于開口:“阿曳,能不能不要再查下去了?”
他的聲音平靜,可那語氣裡的小心謹慎,李長曳聽得一清二楚。
她輕歎一口氣:“你是害怕了?”
陶勉苦笑了一下:“我是害怕了。”
他輕輕靠着車壁,聲音有些啞:“我怕你查下去,會連命都保不住。我怕王監丞後面還有人,我們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我更怕那天在戲台上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他頓了一下,像是終于壓不住了,猛地擡頭,盯着李長曳的眼睛,眼裡藏着克制了太久的情緒:“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害怕嗎?你從高跷上摔下來的那一刻,我隻覺得天都塌了。阿曳,我真的害怕,我害怕你要是真的出了事,我該怎麼辦?”
李長曳深深看着他,心裡有些什麼東西動了動。
她終究還是笑了笑:“我知道。”
她的聲音平穩:“可我李長曳要走的路,不是今天才開始的。有偷竊的案子,我就要幫忙追回失物。有人被殺,我就要查到底是誰殺的。有人要害我,我自然要查個緣由。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退縮。”
她看着陶勉,聲音輕輕的,卻異常堅定:“陶勉,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我需要的,不是這種擔心。你若覺得危險,便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了。”
話落,李長曳便不再看他,伸手掀開車簾,利落地跳下馬車,連一步的停頓都沒有。
夜風吹來,她裹緊了衣衫,緩緩走過長街,心裡空蕩蕩的。
走了半條街,沒有人追來。走完了一條街,還是沒有人追上來。
李長曳心裡悶悶的。她輕輕歎了口氣,罷了罷了,還是快點回去抱着阿月哭一場吧。阿月會不會笑話她啊?估計會。那小丫頭一定會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說:“頭兒,你也有今天啊。”
想到這裡,李長曳不禁有些鼻酸,想快點走回家。
可當李長曳剛路過第一個街角,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她被拉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裡。
熟悉的氣息裹住了她,一時間,李長曳甚至有些晃神。
陶勉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呼吸微微加快,胸膛的溫度透過衣衫傳過來,在初秋的夜晚,顯得格外溫暖。
陶勉沒有說話,隻是抱着她,抱得很緊,像是在克制自己,又像是終于撐不住了一樣。
過了許久,他才在她耳邊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裡透着一絲無奈,一絲妥協,還有一點點,認命的味道。
“罷了罷了。”
“你若想查。”
“那我便一直陪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