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走到宮門處,又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輕聲對着李長曳說道:“有時候,不那麼明白,也是種福氣。”
說完便自顧自地走了,步伐不快,一點沒回頭。風吹動梅妃衣角微微一蕩,像多年前那個她,再也握不住的夢。
此時,禦書房這邊。
葉廷山站在殿中,看着高高的禦案後的那個人,心裡忽然升起一點恍惚。
自從師妹走後,他便再沒見過皇帝。他們算是同門,也曾經一起讀書、習禮,都曾站在李丞相書案兩側,聽他講君子慎獨。也都曾在渡魂堂内,幫助了無數孤兒。
可終歸,君為君,臣為臣。
皇帝低着頭,翻着手裡的折子,像是沒看見他。
皇帝不開口,葉廷山也不敢擅動一步。舊情算什麼?在龍椅面前,什麼都是不能提的。
殿中一時沉寂,香爐裡檀香快燒盡了,皇帝才放下手中的朱筆,聲音淡淡地開口:“葉師兄,許久不見了。”
葉廷山一拱手,笑容敷衍:“不敢當,陛下國事繁忙,小民怎敢叨擾。”
皇帝又翻開一本奏折:“這次入宮,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葉廷山咳了一聲:“其實也沒什麼别的。隻是……我有一徒兒,名為李長曳,聽說最近在宮中闖了個禍。我這做長輩的,終歸不能袖手旁觀,便想着來賠個不是,也順道問一句,陛下是否能高擡貴手,将她放出來。”
皇帝神色未變,語氣依舊溫和:“師兄常年在外,恐怕不清楚宮中情勢。李長曳牽涉的是後宮的案子,關系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朕豈能輕易網開一面?”
葉廷山連連點頭:“陛下說得極是,小民老糊塗了,來得唐突。那……是否可以,讓小民哪怕看她一眼?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身陷囹圄,我這心裡實在不踏實。”
皇帝卻已低下頭去,重新執起朱筆,淡淡吐出兩個字:“不能。”
聽到這話,葉廷山神情一頓,話卡在喉頭,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沉默地站了許久,終于擡起頭,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也不再繞彎子了:
“陛下,我說句不中聽的,李長曳她娘,是我師妹,是李丞相的獨女。當年您也曾在李府受教,丞相與我師妹待您如何,您心裡最清楚不過。”
“師妹走的那年,這孩子才剛滿周歲。大火燒了一夜,我趕過去時,連她娘的骨灰都沒找着。我以為,以前的那些舊事,早就随李府的灰塵一并掩埋了。”
話音未落,皇帝手中的朱筆忽然被啪地一聲甩在案上。
“你現在倒會拿她的名頭來說事了。”皇帝眸色一沉,語氣終于透出幾分壓了許久的怒意,“當年師姐死的時候,你人在哪兒?怎麼不進宮來和朕說一句呢,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把孩子帶走了?”
葉廷山不退不讓,語氣冷了幾分:“師妹寫信,隻讓我帶走孩子。信裡一個字都沒提您。”
皇帝一怔,眼裡情緒一晃,卻突然間壓了回去。
葉廷山盯着皇帝的臉看了片刻,語氣慢了下來,卻句句帶刺:“她心裡是什麼,您當真不明白?您當年登基不過才三年,就将渡魂堂強行打散,讓那王承把剩餘的人編入禁軍,那可是她一手拉起來的家底。”
“她反抗過嗎?她求過一句嗎?沒有。”
“她一生清傲,自負如她,都忍了。她忍您拆了她辛苦保全的渡魂堂,忍您一句不提舊情,最後連怎麼死的,外頭都沒人說得清。”
葉廷山聲音頓了頓,終于低了幾分,“陛下,李丞相那一門忠骨,如今就剩李長曳一個了。若您今日放她,是清明仁德;若不放她……”
他深深一揖。
“那臣也無話可說,隻求與她一并問罪,免得她孤零零一個人擔下我們這些老人的風霜。”
話落,人已長跪于地,身形筆直,就像當年的李府廢墟中,那塊被大火都沒燒淨一塊石碑。
此時,殿中隻聽得見火爐中木材燃燒的聲音,皇帝沒有出聲,連呼吸都沉了幾分。
皇帝垂眸看着禦案,眼神落在方才就打開的,空白的折子上。良久,他才開口:“她的确是李丞相的孫女,但她也是師姐的骨血。”
他擡起眼,看向跪着的葉廷山,語氣緩慢卻分外清晰:
“你替她說話,是人情;朕放與不放,是國事。”
他說完便不再看葉廷山,目光投向窗外,半晌後,低聲吩咐身旁的小太監:
“把葉廷山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