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纖細的手露在外面,應蕭蹲下來,為她掖好被子,正好抽出被子下面交握在一塊兒的手時,他注意到林慧允睡得并不安穩。
臉頰薄紅,眉心蹙起,似是被某種強烈的回憶困住,掙紮不得,或許是她不想掙紮,這使得她随着夢境中的情緒而劇烈變動。
眼淚滑進柔順發絲裡。
應蕭的動作僵住。
他伸手碰了碰林慧允的臉,握住單薄的肩,試圖安撫,一遍遍低聲叫林慧允的名字,聲音沉穩平和,一瞬間應蕭聽到了她無意識的呓語。
應蕭低頭靠近了些。
“……爸爸,爸爸,”
“不要……不要走……”
“……不要離開我和媽媽……”
斷斷續續的夢中呓語不連貫,輕輕啞啞的斷句聽得讓人心髒無端揪起,好奇怪,心髒好難受。
應蕭記憶裡和林慧允父親有關的記憶實在是模糊了,馮燕曾玩笑般提過一句,應蕭小時候頑皮,不少長輩遭過殃領教過,紛紛避着這個小魔頭,隻有林向禹每回都會耐下性子陪他玩,那雙含笑溫和的眼睛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林慧允父母跨越階級的愛情當年在圈内引發了一陣不小的轟動,如今無人提起,但私下紛紛引為笑談。
林向禹去世後,起初很多人都曾試過明裡暗裡地去安慰林慧允,然而她的情緒始終平穩,甚至能笑着反寬慰對方“不用擔心”,似乎這場陰霾已經真的過去……
應蕭胸口酸脹得厲害。
夢将人困住,掙紮不得,眼淚不一會兒便在枕套上沁出深色痕迹,林慧允的雙眼緊閉,向來顔色淡的唇殷紅,極不安穩。
應蕭的手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撫上林慧允清瘦的肩,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安撫:“沒事了,沒事的,夢境都是相反的,不要怕,”林慧允的呼吸真的逐漸平穩下來,應蕭剛松口氣,林慧允大叫了一聲林向禹,猛地睜開眼坐起來,發絲被沁濕一片。
她像是被水裡撈起來,應蕭從未見過她這般,仿佛被抽掉所有精氣神一樣。
無神而破碎。
“慧允。”
他叫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無意識收得更緊。
林慧允的睫毛顫了顫。
她一下子失了力氣,腦袋抵在應蕭寬闊的肩膀上,他的視野一下子隻剩下林慧允黑色的發頂,清瘦的背脊,
然而肩膀忽而傳來一陣溫熱濕意,這使得應蕭停住所有思緒。
結成串的淚珠噼啪滑落,無聲無息。
寬大的手覆上她的背脊,生疏地試圖安撫,“……我在這兒陪着你,不要害怕。”
單薄的脊背繃直弧度。
林慧允擡頭看他,一雙琥珀般的眸子被水洗過,濕漉幹淨,能将人吸進去。她将那隻手緩緩抽出來,坐直身體,兩人重新隔開距離,“我想一個人待着。”
應蕭低頭,坐了會兒才站起來,他定定地看着她:“你還在發燒,我幫你叫醫生。”應蕭的目光從她绯紅的臉上收回,看到汗水打濕了她鬓角的發,“我現在就走。”
随着話落,放得輕的關門聲響起。
林慧允的肩膀塌下來,呼吸急促,雙手伏面。
應蕭下樓的時候囑咐了那些傭人,又讓她們去把醫生叫來,也不管半小時前醫生分明才來過,他的臉色有些煩悶,引路的傭人觑見,便隻沉默帶應蕭去見林興騰。
路過後花園,曲水亭樓,是那三個小孩。
應蕭的腳步頓了頓。
林家這一輩就林慧允一個小孩,倒是旁支……相較之下頗為枝繁葉茂。
應蕭收回視線,步子未停。
許久沒回來,照理來說應蕭第一時間就該先去見林興騰的,但他去看了林慧允。以至于一坐一站兩道目光對上,應蕭好像看見了林爺爺臉上掠過的一絲不耐?
應蕭垂頭,眼底劃過一絲不解。
“林爺爺。”
應蕭臉上帶笑。
旁邊的傭人将一份包裝精緻的禮盒放在桌上,應蕭正要開口說話,林興騰看都沒看一眼,“什麼時候回來的?”
應蕭老實回答:“今早。”
林興騰将茶盞放桌上,瞥他一眼,語氣不詳:“聽說前兩天那什麼比賽,你又得了獎,怎麼想起回國了。”
這下應蕭确定,林興騰的确是對他不滿,可是……為什麼?
真實原因肯定不能說,應蕭自己都不知道,他含糊着說:“回來看外婆。”
外婆的生日快到了,正好。
聞言,林興騰的眉頭蹙起,似是頭疼,應蕭起身吩咐人叫醫生卻被他阻止,林興騰松開應蕭扶着他胳膊的手,看到他一臉擔心,饒是這幾天心中堆積了再多的不滿也沒辦法發作。
林興騰渾身都不舒坦,揮了揮手:“我沒事,你快回去吧。”
眼不見心不煩。
應蕭莫名,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攙扶着林興騰的手始終沒松開,林興騰有心髒病,面對這種情況應蕭不敢有任何松懈。
“坐吧。”既然趕不走,林興騰準備問問他。
應蕭端起茶杯,體貼地遞過去,林興騰喝一口潤潤嗓子,這下徹底心平氣和,思及從老友口中得到的‘小道消息’,還有孫女這回來勢洶洶的發燒,他開了個頭:“……我聽你爺爺說——”
“爺爺。”
一道精氣神不怎麼好的聲音打斷兩人。
年輕的那位劍眉深深地皺起,年長的那位微愣,旋即看向旁邊的應蕭。
“醫生說你還在發燒,不好好在房間休息,怎麼過來這兒了?”
林興騰語氣有些責備,但更多的還是擔憂。
站在他旁邊的人面色平靜,看着她,也不說話。
林慧允随意坐下:“房裡太悶,出來透透風。”
林興騰:“仔細再着涼,”想到這個溫度,他又改了話頭,“受熱也不行。”
林慧允垂眸不說話。
三人之間一下子寂靜無聲,林興騰再次問孫女,“……你過來真的隻是散散心?”
林慧允懶懶地嗯了一聲。
林興騰笑了一下,于是他繼續重複之前的那個話題,這回對應蕭換成了以往的那副笑模樣:“哦,對了,之前你爺爺告訴我,你好像談戀愛了,應蕭,那個女孩是誰?”
這茶大概不好,林慧允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遲凝神色,應蕭将目光收回,淡淡地說:“我不記得了。”
另外兩人紛紛朝他看去。
不記得了?
這話誰信,連一句敷衍都算不上。
林興騰的笑消失,上位者的氣勢展露出來,可是站在那兒的少年仍是一臉不為所動,似乎毫無察覺。
氣氛漸漸僵持。
喉嚨的癢意緩解了些,林慧允放下杯子,擡眸對上應蕭的視線,她挪開,起身,“既然人家不記得了,何必多問。爺爺,您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種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