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蕭仰頭喝了一口水,玻璃杯裡的氣泡水已經見底,好看的唇抿起,他起身,準備找個安靜的地方待,視線不經意瞥到舞池,眉頭擰起。
目光鎖定的方向是一對正在跳舞熱吻的男女,男生挺熟,女生……見過幾次,在不算愉快的情形下。
目光從舞池中的笑得開心的波西身上收回來,應蕭的腳步微頓,繼續走。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音樂終于結束,短暫的安靜中,那道熟悉的嗓音試圖叫住應蕭:
“Asher!”
應蕭頭都沒回。
聲音更近,波西闊步追上應蕭,他疑惑地問:“Asher,你剛才沒聽到我叫你嘛?”
應蕭:“聽到了?”
波西更困惑:“那你為什麼不等我?”
應蕭:“……有事?”
波西摸了摸鼻子,“……事情是這樣的,我的車被傑克開走了,我現在要送希拉離開,所以……我能借一下你的車嗎?”
他很小心地試探。
應蕭聽出來了,步子停下來,他的視線落在波西的後面,那個棕發綠眸的女孩身上。她身材高挑,沒站直,斜斜倚靠在柱子上,一直盯着這個方向,發現應蕭看過來,勾唇笑了下,眼睛裡藏了勾子。
他平淡地移開目光。
“我說過,别把我摻和進你們的事。”
那個希拉是波西的女朋友,但波西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開放式關系,這是她奉承的自由戀愛,如果其中的任何一位不能接受,随時能say bye。
波西家世不錯,家教很好,沒法接受這種戀愛觀,偏偏愛希拉愛得死去活來,曾經因為她随口的一句分手玩笑,積分賽排名跌底不說,很長一段時間頹廢酗酒,鬧出不少荒唐事。
應蕭照看過他一段時間,向來沒什麼耐心的人,也耐着性子去安慰人。後來波西立言,要徹底離開希拉重新開始,結果沒幾天,希拉一臉憔悴地出現在達納樓下,應蕭至今都記得他像狗一樣湊上去的樣子……
在那次之後,沒過多久的一天深夜,應蕭接到波西的電話,沒人說話,寂寥風聲中,電話那頭的拳肉擊打發出的沉悶動靜聽得人心驚肉跳。
他趕過去,現場三男兩女,波西一個人躺在地上,鼻青臉腫,蜷縮成蝦米,希拉懷裡抱着另一個男的。
第二天被包裹成木乃伊的波西告訴他,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希拉的男朋友。
“那你呢?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哪兒?”
應蕭直接點明核心問題。
那個時候應蕭沒有明白波西流露出的複雜情緒,他回答:“我拿希拉沒有辦法,所以我去找她的那些男朋友,希望用公平的方式讓他們退出。”
結果顯而易見。
波西輸了。
希拉自始至終也沒有出現在醫院看望過他一次。
應蕭以為他至此醒悟,波西也的确清醒正常了一段時間,但是沒多久,車隊的一次聚會,希拉作為他的女伴出現。
他沒再過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波西同樣沒提起。
二人都保持着一種微妙的默契。
“拜托。Asher。”
波西認真地看着應蕭。
應蕭的手抓住車鑰匙,抄在褲兜裡的手動了動,長睫擡了擡,不遠處的希拉露出一抹笑容,和自己眼前這個簡直天真得幼稚的人完全是兩類人。
波西成功借到車,心下感動,真誠說了句“謝謝”,應蕭嗤笑一聲,他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走過來的希拉,“為了這種人,連自尊都不要,你的喜歡還真是低廉。”
波西的笑容僵住。
希拉走過來,自然親昵地勾住波西的臂彎。
車鑰匙攥緊在掌心,波西笑着讓希拉去外面等他。希拉點點頭,修長的頸子偏了偏,望向應蕭,一雙綠眸神秘誘惑,但後者始終無動于衷,希拉唇線上揚,抱臂悠然地走開了。
應蕭覺得沒意思極了,欲離開,波西忽然出聲。
“你覺得我很好笑吧?”
應蕭回頭,皺眉:“你說什麼?”
波西注視他:“在你眼裡,像我們這樣畸形的戀愛關系,我像條卑微的狗在她身邊乞憐的樣子,一定很好笑吧。”
應蕭沒有說話。
波西笑了一下,“可是我完全沒有這樣覺得。”
應蕭蓦地笑了,“你以為她對你的真心有多少?”
這點,恐怕連瞎子都能看出來。
波西垂下眼,沒有說話。
應蕭:“她接近你不懷好意、”
波西平靜回答:“我知道。”
應蕭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他隻是不明白:“你因為這種人,舍棄自己的自尊,值得嗎?”
“我以前也覺得不值得,也試過離開希拉,可是Asher,我做不到,”波西遠遠地望着視野中的那抹身影,露出笑容,“……如果愛她,需要斤斤計較自尊,計較誰愛得多一些,誰付出得少一點,那我大概早就放下她了。這樣的喜歡不夠純粹,不是嘛?”
“所以那天希拉來找我的時候,她沒有道歉,也沒有低頭,我隻是看着她出現在我面前,就覺得一切都有了意義。”
那股抓人心髒,透遍全身的癢意再次襲來,應蕭的喉嚨艱澀,波西的話猶如一拳重擊,砸中他的腦袋,應蕭閉了閉眼,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
應蕭的腦袋裡再次浮現那個心理醫生的話。
對于應蕭這段日子的症狀,他搖搖頭,說,“有時候我們的身體生病,不能單純地把它當成是外部原因。”
應蕭皺眉:“你想說什麼?”
醫生反問他一句:“你遇到了什麼困擾嘛?”
應蕭直接回答,“沒有、”
橫貫在兩人中間的茶幾中央擺放着一個精美的花瓶,裡面有鮮花,倫敦仍在下雨,然而今天似乎沒有那麼煩躁。
那個醫生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交握的雙手放腿上,尋常聊天一般,“你的心理狀況很好,在剛才的對話中,能看得出你家教良好,擁有一個不錯的家庭氛圍,生活平穩順心。”
對面。
少年顯現為一條緊繃弧度的脊背微微松弛,他的下巴低下來,眸光變為平和。
這是一種從警惕到放松狀态的轉變。
都沒躲過醫生的眼睛,他笑了笑,“在這種情況下,遇到挫折大概會很令人苦惱吧。像你們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除了學業上的問題,還有就是感情上的不順利。我想,你應該是後者?”
“怎麼可能?!”
應蕭毫不猶豫否認道。
醫生倒了一杯水,推到應蕭面前,示意他不用這麼緊張,放輕松,今天的談話内容隻會有他們兩人知曉。
應蕭沒有動作,僵硬地猶如一尊雕像,緊抿唇,困陷于一種拉扯無助的境地。
“我已經不正常了是嗎?”
應蕭弓身,抱着自己頭,面露痛苦。
“當然沒有。”
醫生對他說道,緩慢引導性的,“或許,你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嘛?”
最終,遲疑良久,應蕭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向醫生吐露,他的頭腦一向缜密靈敏,這回,他的思維很混亂。
他講了很多,有關的,無關的,醫生毫不費力地提煉到一個頻繁出現的中心詞——
林慧允。
抱怨的,憤懑的……
這個看起來倨傲,實則骨子裡漫不經心的男生,提到這個女孩名字的時候心底真實的牽挂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醫生笑了一下,故意說:“看來你真的很讨厭這個女生?”
應蕭不說話了。
醫生把本子和筆放桌上,“人的身體有時候會比我們更先感知到我們有意藏起來的情感,作出反應,好的壞的,這都是一種折射。”
“你想表達什麼?”
對于這一串專業術語,應蕭沒耐心聽他解釋。
醫生:“你為什麼不試着向那個女生——林慧允?”他的中文很不錯,“試着向她表達你的恐懼。”
恐懼。
醫生用了這個詞。
應蕭的臉色果然變了變,聲線平,“我?恐懼什麼。”
醫生:“害怕她不夠喜歡你,害怕自己太喜歡她。這都讓你覺得折磨,可是,Asher,躲避不是一種好的方式,你的身體在思念她,而你試圖抵抗這種生理性喜歡。這樣看來,當然會生病。”
生理性喜歡。
這個詞化為實質,應蕭的指尖觸碰到,戰栗感襲遍全身,被他包裹得厚厚成繭的心髒,一瞬間被剝開,鮮活又脆弱。
應蕭驚醒,面前的波西是很開朗陽光的樣子,絲毫瞧不出正處于一段為外人所诟病的關系的陰霾,隻是執着認真地解釋,他的女朋友并不糟糕。
“抱歉。”
應蕭突然說道。
波西愣了一下,“……你?”
那雙黑眸有着真誠的歉意,他重複了一遍,“……關于剛才的話,是我失了分寸。”
深邃的藍眼盛滿燦爛的笑意,他碰了碰應蕭的肩膀:“我很快就回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喝酒。”
應蕭微微颔首,二人擦肩而過,應蕭瞥了眼他的側臉,突然叫住他。
波西停下來:“怎麼啦?”
應蕭抿抿唇。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的心髒都跟着揪起,眸光還是很鎮靜,“……在你和希拉的關系裡,如果有一天你後悔,或者說……”
“她對我徹底失去興趣。”
波西替他補充完整。
應蕭吐出一口氣,“對。”
波西笑了笑,“所以我在享受和希拉度過的每一天,我今天仍然很愛她,她依然沒有離開,這就足夠。Asher,誰有辦法去預料以後得事呢?”
應蕭怔怔站在原地。
良久過去,他雙手捂住臉,喉嚨發出一陣低低悶悶的笑聲,這是一種含着愉悅情緒的笑聲。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又黑又亮,像蓄着水光。
應蕭忽然想起那個心理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