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早上七點，某個靜谧的小村子。

山峰蜿蜒，綠水潺潺，薄霧淡淡，零星有緻的房屋點綴在其中，已經有農人拿着工具開始忙碌。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是幾十年來的老習慣了。

這裡面，幾乎見不到年輕人的影子。

因此，當田埂上出現一抹活力滿滿的身影時，幾人的視線不由跟着跑，覺得稀奇。

有人問：“這是老何家的那個外孫女吧。”

旁邊的人點頭：“應該是吧，咱這村裡估計也找不出像這丫頭一樣好看的。”

“她那是在幹嘛呢？一大清早跑來跑去。”他家小孫子現在都還躺床上睡大覺。

“不知道。”

有人正好從田埂上路過，聞言停下來，忍不住跟他們聊起來：“人小姑娘這是在晨跑呢！”

田裡的人擡頭，“你咋知道？”

那人朝林慧允已經消失的背影擡了擡下巴，“慧允來咱們村子以後，每天都在我家田邊跑，她還跟我打招呼。我也好奇呐，小姑娘每天起這麼早，幹啥呢，我這一問，慧允就告訴我了。”

另外兩人跟着點點頭。

“不過，何家這外孫女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來咱們村吧？”

“瞧你這記性，小亦剛結婚那兩年，不就經常帶着孩子，還有她那丈夫一塊兒回來嘛。”

那人跟着點頭，也不鋤地了，有些感慨，“小亦這孩子也是可憐，年紀輕輕的，她那丈夫就走了。”

田埂上的那人笑出聲，中斷他的感懷，粗聲粗氣，“人家現在成了鳳凰，生的女兒也是金窩窩裡的鳳凰，風光都來不及呢，你跟着瞎操的哪門子心！”

……

林慧允不知道一個晨跑的功夫，已經被人議論了一遍，何家位于村子裡面的位置，早上六點起床，繞着村子跑了一圈，林慧允的身體整個醒過來。

她慢慢地朝外婆家走回去。

南方即使在冬天仍然綠意盎然，夏天更甚，清晨的風吹過，搖曳的花朵摸了摸林慧允手心。

大腦清明，身體舒暢，林慧允唇邊帶着笑容。路上，偶爾會遇到村裡人，即便不認識，但在對方看過來的時候，她會禮貌地點點頭，問好。

到家的時候，外公外婆已經準備好早飯，何丹亦在擺盤，見到額角薄汗的女兒，瞋她一眼，轉頭就去給她拿了一早準備好的熱毛巾，“媽媽都說了，多休息一點不好嘛。”

别人家的媽媽都是勸着孩子自律，偏偏何丹亦更希望林慧允對自己不要太嚴苛。

林慧允抱住她的胳膊，“我習慣啦，況且晨跑結束，感覺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何丹亦拿她沒辦法，拍了拍她的手。

林慧允笑笑，立馬看向外婆，“外婆，我幫你。”她伸手去接外婆端着的盤子。

一家四口齊齊整整。

何家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老人家太久沒見到女兒和外孫女，都很開心。

“慧允，多吃點兒，瞧瞧你這小臉瘦的，一看就是你媽媽沒照顧好你。”

外婆伸手去摸林慧允的臉蛋，林慧允彎腰，方便她摸自己的臉，笑的很乖。

外公是一個沉默少言的人，但很慈祥，看着林慧允，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撐起每一條皺紋。

兩位老人家都不知道何丹亦這一年來不在京城，旅居的事，母女也都默契地沒提。

何丹亦無奈。

林慧允配合媽媽，這個話題好容易過去，何丹亦提起待會兒想去爬山，轉頭看向林慧允，說一句，“待會兒有安排嘛？你陪媽媽一塊兒去。”

林慧允點頭說好。

外婆嘴上說這山有什麼好爬的，還不如就待在家裡，她和外公給做好吃的，但行動卻很誠實，幫着準備好東西，仔細叮囑。如果不是兩位老人家腿腳不便，恐怕真要陪着一起。

林慧允和何丹亦隻得趕緊出發。

這座山不是什麼名山，山頂有一座道觀，從前的年代香火很盛，後來冷清下去，近些年來周圍的村民簡單修繕過，倒還算清雅。

上山的路蜿蜒，有前路人走出的痕迹，登頂倒不算難事。

母女二人皆是安靜。

何丹亦屬于纖弱美人，氣質更是溫柔，林慧允一直都在默默照顧母親的腳步，在她體力不支的時候，适時地先做出反應。

她偏頭，看着女兒甯靜的側臉，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也逐漸平穩下來。

慧允不像自己，其實也不太像丈夫。

她性子堅韌，骨頭是硬的，又蘊含着柔軟的一面，像是這周圍層層圍繞着她們的竹子，清挺溫雅。

走下的每一步都沉穩，目标明确，不被動搖。

林興騰曾經笑說，隔輩隔輩，慧允很像她的奶奶，那個在上個世紀可以放棄光環回國，靠自己享有一身榮耀的女子。

何丹亦那個時候聽着沒什麼感覺，可是現在，她隻覺得自己的女兒不開心。

林慧允沒來過這個道觀，或者說，她沒去過任何宗教性質的寺廟觀宇。

她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不唯心。

第一回見到，她有些好奇，何丹亦看到她這副小孩模樣，笑了笑，給她介紹起這座道觀的曆史，林慧允聽得津津有味。

何丹亦摸了摸她的頭，突然提議，“要不要去拜拜？”

林慧允偏頭。

何丹亦望着這座道觀，“以前這兒的香火不錯，聽說挺靈驗的，要是有什麼心願，可以試試。”

她鼓勵般地看着女兒。

面前的少女卻搖頭，想說自己不信這些，但換了個說法，“我沒什麼特别的願望，我很滿足現在。”

何丹亦沒勉強，自己去取了香，十分虔誠。

林慧允沒進去，就站在外面，隔着遠遠的距離，她看到母親的虔誠，心底忽而被觸碰，林慧允仰頭，看着殿内的尊神像，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連她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旁邊都不知道。

何丹亦溫聲叫她，林慧允回過神，“怎麼啦，媽媽？”

何丹亦帶着她往另一個方向去，“你看下面。”

所有的風景盡收眼底，桃花源具象化，一切都美好得讓人難以置信。

林慧允眼睛清亮，唇邊牽動笑容。

何丹亦也笑。

“剛才在想什麼？”她忽然問。

剛才慧允的神情很奇怪，似陷入了迷瘴。

林慧允啊了一聲，反應過來媽媽指的是什麼，下意識的否認在此刻變為沉默。

何丹亦神情溫柔，“是在想阿蕭嗎？”

林慧允驟然回頭看向她，在對方含笑的目光中，她察覺自己的失态反應，林慧允偏開頭。

“你上次說的那個讨厭你，但是你有點喜歡他的朋友，也是阿蕭吧。”

林慧允沒有說話。

“這段日子你不開心也是因為他？”

林慧允：“才不是。”

何丹亦終于笑了，她打量着自家女兒明明别扭又煩躁，但偏偏故作鎮定無事的臉頰，故作難過；“慧允，當初我們有過約定的，要當彼此最好的朋友。可是現在媽媽很傷心，你都不願意告訴我。”

林慧允真的以為何丹亦難過了，牽住她的手，“我不是因為他不開心……我，是因為自己。”

何丹亦握住她的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好像我不管怎麼做，應蕭都不開心。”

何丹亦皺眉：“怎麼會。不要把責任歸到自己身上。”

林慧允搖頭，“不是這樣的。我不想讓别人知道我跟他的關系，也不想讓應蕭為了我留在國内。這一切都讓我煩躁。”

林慧允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知道自己每一次松手都會讓應蕭不開心，知道應蕭主動選擇留下來是最優解。

可是。

那樣不對。

應蕭不應該因為自己改變他的規劃，任何一步都不可以。

林慧允這麼想的，也就這麼說了。

何丹亦面露憐愛：“寶貝，可那都是阿蕭該去思考的問題，如果他連這些選擇的後果都不能承擔，你還會喜歡這樣的應蕭嘛？”

指甲掐陷手心，下一瞬便被人強制松開。

何丹亦貫來溫柔的面容難得帶上幾分認真和嚴肅，“如果真的這麼不開心，那就讓他離你遠遠的，我的寶貝才不缺人愛。”

林慧允眼睛漾開淡淡的笑弧：“媽媽，你這樣會慣壞我的。”

何丹亦：“那就慣壞好了，媽媽會一直愛你。”

林慧允的眼眶一熱，她抱住何丹亦，“……有點難過怎麼辦,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他。”

何丹亦的心髒有一塊塌陷下去：“那就告訴他。”

林慧允的心髒跳動了一下。

喜歡應蕭風險太高，不确定性太強。

林慧允始終在遲疑，她怕後退一步錯過他，怕往前一步失去他。

說到底，她對自己并沒有信心。

她怕自己做不出正确的選擇。

“你是我女兒，我難道還不了解你嘛？”何丹亦無奈輕歎一口氣，“寶貝，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按照計劃去進行的，如果決定好，那就要承擔風險。或者，勇敢一點。”

何丹亦的話像溫煦的風，無聲為人注入力量。

林慧允靜靜思考，垂眸笑起來，初升的晨曦暖金般柔和，她站在裡面，連日來的沉悶氣息悄無聲息散去。

母女二人看着對方笑。

山上陸續有人上來，何丹亦碰到熟人，不免寒暄。林慧允的心髒砰砰跳，她努力平穩呼吸，打開購票軟件，選定日期，這一次她沒怎麼猶豫。

直接訂好最早飛往英國的機票。

空氣中的霧轉眼變濃，水汽更甚，有零星的雨點飄下來，落在皮膚上，伸手一摸，下雨了。

林慧允去找何丹亦，卻沒看到她人，寂靜的空氣中，風聲傳來一陣小孩氣急敗壞的哭腔。

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慧允循聲走過去。

是在上山的路上，台階的不遠處，有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男孩，或許吧，林慧允沒怎麼注意，她的目光全被旁邊那個高高大大，正手足無措着的大男生吸引了。

林慧允喃喃，難以置信的語氣：

“……應蕭？”

薄薄的晨霧中，飄着雨絲，身後是濃綠的樹木，眼前是那張好看得不像樣的臉。

很小聲。

但他似乎有所感應，擡頭，眸光直直朝着這個方向看來，精緻的桃花眼因為小男孩的大哭有些煩躁低垂，可是這一刻，又亮得驚人，微微睜圓。

讓人想到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像她所珍愛的芭比娃娃。

林慧允垂落兩側的雙手緩緩收緊。

應蕭同樣不平靜。

雨點愈加大，冷意甚，可他能聽到自己此刻十分熱情的心跳聲，急促、有力。

但他看不清遠處那個人的神情。

也不确定她看到自己出現的心情。

真奇怪，他好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