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沒有用力氣的！
光影閃爍模糊，眼前的場景迅速變換，雜亂生長的粗壯竹子返老還童般迅速縮小，周遭景象逐漸上了色，空蕩陰森的回廊下三五個人影出現，穿梭在其間低聲交談，塵封的牌匾被扶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姜摹雪緊握着殷紹的手，與他一同向下墜去，跌落時空縫隙。
一瞬的耳鳴後，耳邊的聲音逐步清晰，腦中的眩暈感終于消散，姜摹雪緩緩擡頭，無意識看向面前金燦燦的“姜家”兩個字。
“小雪？”
耳邊傳來一聲呼喊，姜摹雪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站在門下的溫婉婦人。
她鼻頭一酸，小跑着上前，生怕她消失一樣，迅速撲進了她的懷中，雙臂緊緊地環抱住她，聲音哽咽道：“娘……”
姜母沒想到女兒會突然抱住自己，不過她隻怔住一會兒，就熟練地伸出雙手，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撫她。
母女倆這邊溫情脈脈，另一邊可就劍拔弩張了。
姜家主黑沉着臉，看着面前的男子，怒聲道：“好你個殷紹，竟敢欺負我們家摹雪！成婚時那些信誓旦旦的話這麼早就忘得一幹淨了！我看你們還是需要趁早和離才是！不需要挑日子了，就今天正合适。”
殷紹看了看面前吹胡子瞪眼的陌生中年人，他不動聲色往周圍看去，沉思了一番。
這裡看上去不像夢境，每一處都很真實，所以……
姜家主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心虛了，冷哼一聲，對姜母說道：“我們走！就算是魔尊又怎麼樣？欺負了我家摹雪，你照樣不能入我們姜家的門。”
姜摹雪聽到争執的聲音，從母親懷中起來，她擦了擦眼淚，看向父親，試探性了喊道：“爹？”
她又回頭看向站在台階下的殷紹，與他在空中交彙眼神。
姜母雖然也心疼女兒，但心裡也有些奇怪，耐心問道：“你們夫妻倆是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了嗎？”
姜摹雪回過頭看向面前鮮活無比的兩張臉，還有他們身後一臉八卦的族人和一個小小的身影，她的目光頓了頓，家族被滅時真真才三歲……而這個看上去七歲的小孩，和她的輪廓很相似，活像真真的放大版。
她腦子飛速旋轉，連忙跑下台階，牽過殷紹的手，讪笑道：“沒有沒有，我們感情好着呢，我是好久沒見到娘太激動了。”
姜家主顯然不信，狐疑問她：“他脅迫你了？”
“真的沒有！”她牽起殷紹的手，十指緊扣，再三保證道，“真的隻是太激動了！”
殷紹配合地微笑說道：“摹雪說她很想家裡人。”
姜家主半信半疑，他再三打量，看了看姜摹雪的臉上不似作假的表情，确認她确實沒受委屈，緩和下臉色，擺擺手讓他們一同進去。
“摹雪如此想家，所以我看你們還是住在姜家好，而且你們兩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肯定很冷清，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姜家主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說着話，姜摹雪一邊應着“是”“好”，一邊捏了捏殷紹的手。
她擠眉弄眼，傳音問道：“所以我們這是穿越時空？這裡是我們的另一世嗎？”
殷紹的聲音很快傳來，帶着滿意的語氣，“還好，這一世我們也在一起。”
姜摹雪瞪他一眼，現在是想在不在一起的事情嗎？誰能想到他們一句無心之語，竟然一語成谶，真讓她穿越時空見到了自己父母。
她傳音回去，問：“那我們要怎麼回去？”
她的願望本就是再見自己的爹娘一面，如今願望實現，她知道他們在另一個時空也過得很好，就知足了。
殷紹思索一番，傳來聲音：“我們是在竹林中被拉進這個時空的，或許那裡可以返回。”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再度傳來，帶着笑意，“不過這裡也挺有趣的，我很想知道這一世我們是怎麼相識的。”
姜家主停住自己一長串的話，看向明顯神遊的兩人，氣道：“你們到底有沒有認真聽！”
“有有有！”姜摹雪笑嘻嘻地上前，“我們快走吧，我還有很多話想和爹娘說呢。”
通過他們的話，姜摹雪大緻了解了他們的情況，這一世沈複或者說是蒼言越提前被殺死，姜家的命運軌迹也因此而變化，姜家沒有被滅門，她在他們身邊長到了十八歲，如願嫁給了自己心上人，今日也是他們的回門之日。
一切都很美好，沒有任何的缺憾。
姜家主說完一大堆話，不悅地朝殷紹看去，說道：“你跟我來，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殷紹回首，看向身旁幸災樂禍的姜摹雪，低聲說道：“等我。”
父親走後，此處一下就恢複了安靜，姜母握住姜摹雪的手，與她溫聲說着話，“夫妻之間有争吵是正常的，重要的是互相的理解尊重……”她聽停了一會兒，想起門前姜摹雪淚流滿面的委屈樣，心都揪起來了，她問，“小雪，你要是有什麼心事，就與娘說說。”
姜摹雪仔細看着面前許久未見的母親，不舍得眨一下眼睛，隻是看着看着，眼眶就不覺濕潤了。
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心頭亦有千言萬語，直到真正見面時她才知近鄉情怯，一句話也說不出。
姜母見她這樣，一時慌了神，姜摹雪緩了緩心情，憋住眼淚，平複呼吸好幾次，朝她揚起一個笑容，“我過得很好的。”
真的很好。
－
夕陽西下，姜摹雪眼巴巴望着書房的門，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門緩緩打開。
姜家主神色平靜走在前面，殷紹面色如常地跟在他身後，他見到姜摹雪後，眼中浮現點點笑意。
姜摹雪眼看着爹又要張嘴和她說話，快步上前牽起殷紹的手，逃也似的往前和他一起往前走去，“爹我們先走了！”
暮色蒼茫中，一對眷侶向前奔跑着，夕陽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看上去無比般配。
姜家主咬咬牙，最後隻能無奈地看着他們背影歎息一聲，沒辦法，誰讓自己的女兒就喜歡這樣的人呢。
幾日不見，他總覺得這女兒女婿哪裡怪怪的，他思索一會兒，頭痛地揉了揉眉心，想不出來，那不想了。
他身旁的姜母望着前方的兩個人，眉頭微微往下撇，溫柔的眸光中夾雜着一點心疼的神色。
姜摹雪一路帶着殷紹找到了他們穿越過來時待過的竹林，眼前的竹林被打理得幹淨利落，地上沒有多餘的雜草，長得郁郁蔥蔥，姜摹雪嘀咕道：“應該就是這裡了。”
她回想着當時的情形，“我們來的時候，是你摔倒，然後我抓住你……”
殷紹按她的要求，擺好了姿勢，佯裝向後倒去，姜摹雪再伸出手抓住他，然後靜靜等待着竹林将他們傳送回去。
晚風吹拂，竹林沙沙作響，他們維持着這個滑稽的姿勢，等了許久，夕陽都已經完全落下了，還沒有任何反應。
殷紹低笑一聲，伸手将姜摹雪拽進懷中，“看來這個法子不行。”
姜摹雪揉了揉發酸的胳膊，看着升起的弦月，迷茫道：“那我們該怎麼回去？”
“興許睡一覺醒來就回去了，”他說道，“不是要向我介紹姜家嗎？這樣還更加方便。”
月色冰涼如水，他們緩步行走在姜家府邸中，姜摹雪随口問道：“父親與你說了什麼？”
“與我說了一些話，讓我好好待你。”
姜摹雪忍俊不禁道：“怕不隻是一些話吧。”
她最是清楚父親的性子，他們可是在書房中待了整整兩個時辰。
殷紹挑了挑眉，繼續說道：“父親還說，若我負了你，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殺進魔宮。”
姜摹雪噗呲一下笑出了聲，銀白月光下，她的臉龐瑩瑩如玉，溫柔秀美，她眷戀地望着家中每一個熟悉的角度，試圖讓這些細節在記憶中更加深刻，她略帶惆怅地說道：“殷紹，其實我還挺羨慕這一世的他們。”
殷紹輕嗤，不以為意地說道：“要是喜歡，我們就永遠留在這裡好了。”
他看似随口一說，但姜摹雪覺得他極有可能會付諸實踐，她無奈道：“那他們怎麼辦？我們這算是占了他們的軀殼，再說，其他人也會慢慢發現我們的不對勁的。”
身旁人一一回複道：“他們或許會附身到我們身上，或許就此魂體消散，這些與我們都無關，全看他們自己造化，至于其他人，更不必理會。”
姜摹雪輕輕搖了搖頭，露出堅定神色，“不行，他們也要好好的。”
她笑盈盈地伸手，挽住殷紹的胳膊，說道：“能夠回來看一眼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們正說着話，姜家主從一旁疾步走來，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天色不早了，小婿，我讓人為你收拾好了屋子，你跟着我來吧。”
殷紹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姜家主走了兩步，看他沒有跟上來，疑惑轉頭，眯了眯眼，問道：“回門這日夫妻不能住一塊，小婿不會不知道這個？”
“當然知道。”殷紹面不改色地擡步跟了上去，有意無意地回頭朝姜摹雪看去一眼。
而這邊，姜摹雪像小時候一樣，與自己母親秉燭夜談，聊了許久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她循着記憶繞進她原來的閨房中歇息，這裡一切和記憶中有相同，也有不同，是這個時空的姜摹雪生活的痕迹。
她坐在桌前，想了又想，鋪開一張紙，動用手中靈力時還有些不習慣，不過她剛在潔白細膩的紙張上落下一個字後就停下了。
她擡頭向鏡子前走去，裡面倒映着她的模樣，她勾起唇角，張了張嘴，對着鏡中之人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姜摹雪沒有點燈，憑着細微的月光摸黑向床邊走去，素手撩開紗幔，習慣性地向裡探去，卻猛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攥住手腕，将她一把拉了過去。
他的另一隻手精準地捂住她的嘴，堵住了她口中驚呼，他将她按在懷中，低聲道：“我是偷逃出來的，摹雪可不要出聲暴露了我。”
姜摹雪趴在他的身上，床幔落下後更加無光，她還沒有适應黑暗，胡亂地抓着殷紹身前衣服，說道：“你又這樣。”
殷紹握住她亂摸的手，幽幽道：“沒辦法，我離不開你。”
風吹紗幔，如波浪晃起波瀾，這個時空的冬日還未過，寒風凜凜，将烏雲層疊卷上，籠住天上弦月，已經過了三更，天地一片靜谧，仿佛隻剩下帳中兩人。
姜摹雪踢下鞋子，往上爬去，鼻尖環繞着安心的氣息，她喃喃道：“也不知道我們為何會來帶這個地方，是不是天上的神仙打盹晃神了片刻。”
殷紹攬住她，說道：“那天上神仙未免太不稱職。”
姜摹雪聽了他這話，不由說道：“若是你飛升了，我看說不定比這位神仙還要不稱職。”
他連當個魔尊都如此懶散，靠着蠻力十分粗暴地來鎮服底下一群魔，若是飛升成仙，簡單不敢想。
不過，那應該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至少此時此刻，他們被困在這處時空中，還在絞盡腦汁地想着該怎麼出去。
殷紹不置可否，輕笑道：“要是我惹了事，你可要好好護住我。”
黑夜之中，姜摹雪綻開了笑容，她撐在殷紹的身側，一如三百年前那樣，認真地說道：“好呀，我保護你。”
橫豎睡不着，她蓦地想到一件事，問身側的人：“我記得我們山洞初見的時候你好像穿的是黑衣……”
如今天天穿個皓白如雪的衣服晃蕩着，跟個柔弱書生一樣，這也是為什麼她先前始終無法将他與魔界那位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魔尊聯系在一起，更不必說他當時失去修為跟個真的凡人一樣。
殷紹默了默，問道：“你不喜歡嗎？”
姜摹雪臉上笑容更深，誠實地回答：“喜歡。”
她這時忽然想起，當初殷紹被她打傷後衣服沾上血液，她替他買了幾件衣裳，然後順手就拿起了自己喜歡的白色……
她靠近他，試探問道：“所以你是因為我喜歡才這樣的？”
殷紹從容承認道：“嗯，當時在想方設法引起你的注意。”
殷紹在黑暗中伸出手，手指輕柔觸摸着她精緻的眉眼，垂首輕吻她的額頭。
他也很羨慕這一世的他們的，她沒有經曆那麼多，亦沒有成魔被人設計身死，是名滿天下的姜家天才。
還有他，如此順利地就娶到了心愛之人，讓他打心底地嫉妒。
不過……他悶笑一聲，另一世的他們曆經千難，也終究在一起了。
天地颠倒，鬥轉星移，時空再度輪轉。
姜摹雪頭腦眩暈，她晃了晃，腦袋遲鈍地轉了轉，擡頭看向面前雜草叢生的竹林，竹子長得太茂盛，日光照不進來分毫，站在這裡冷得發顫。
姜摹雪一陣恍惚，不對，她不是在床上嗎……
她看向身旁的殷紹，兩人對視一眼，她率先開口，眨了眨眼，如夢初醒說道：“殷紹，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殷紹不疾不徐地回道：“我也是，”他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輕啟薄唇，“現在走嗎？”
兩人都知道那并非是夢境，但彼此心照不宣都沒有說出口，一同默默地離開姜家。
他們一同走在揚州的這座城池中，淺淺薄光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如同凡間千萬個平凡的夫妻一樣。
另一個時空中，在姜家門前，晃眼的日光讓女子眯了眯眼睛，她奇怪地與身旁的男子對視一眼，不知為什麼，方才頭暈了一瞬間。
姜家牌匾下，母親溫柔地看着他們，父親輕哼一聲，不滿地朝男子看過去，說道：“怎麼不動？還不快進來？”
姜摹雪牽起殷紹的手，高聲道：“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