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天色暗沉下來,男子一身黑袍隐于黑暗,細瘦身材縮在寬大袖袍前,疾風呼呼從窗棂透過,“嘩”的一下将茶室中的燭火全部吹滅,平添一份詭異。
風吹燭滅,端坐在茶室中的男子卻依舊不動如山,他悠悠輕抿茶水,杯子放下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姜小姐大駕光臨。”
竹簾輕晃,再落下之時,男子的對面已經出現了一個身影了。
姜摹雪一揮魔氣,室内被吹熄的燈複又點燃,她坐在随憶面前,開門見山道:“那什麼食情蠱到底還有沒有解除之法?”
随憶被燈光晃得眯了眯眼,“沒有,蠱蟲與他心脈早已融為一體。”
姜摹雪眉頭微蹙,不死心地追問道:“真沒有?随城主不是世間最善用蠱的麼?也無法解除嗎?”
随憶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這種以無法觸及的虛物為飼的蠱蟲太難解,當初給他蠱的時候我說過我也不一定能解,植下蠱蟲後便再不能回頭,但他還是拿去了。”
若不是他心甘情願,這蠱蟲也植不進他的體内。
姜摹雪從他話語中窺見一絲希望,“難解?那就是說還是能解?”
随憶往左右兩方各瞟了一眼,确認無人後然後說道:“情欲根源是你,母蟲感應的是你身上的氣息,若要解蠱,隻能殺了你,但是子蠱又要以你身上的情感為食,你死了你夫君也會死,”他陰恻恻說,嘴角浮起詭異的微笑,“所以要解蠱,就得殺了你們倆。”
姜摹雪:“……”
倒也不必。
她閉了閉眼,不過此行她本就不抱有希望的,隻是一年前她被沈複弄得失憶時差點和殷紹一同喪命于乾坤鏡中,怕類似的事情再發生,特地來此求問城主。
尤其是她前不久偶然間知曉他當時是打算自殺來助她破鏡……
随憶看了一眼她的神色,說道:“我知道姜小姐擔心什麼,但是我覺得這個蠱蟲挺合他意的,若我真有破解的法子,他說不定還不願意解開呢。”
姜摹雪幹脆放棄這個想法,頭疼地揉了揉額角,看了眼面前悠閑自得的城主,眼珠一轉,問道:“城主現在忙嗎?”
她來此處其實還有一個目的。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擡眼時眼中蘊了一層柔和的光,濃重雲層拂開,皎皎明月顯露,銀白月光從窗縫透出,與室内燭光交織。
“你能跟我講講……殷紹以前的事情嗎?”
随憶意外地看她一眼,飲了一口茶潤喉,開口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與他交集不多,統共也沒有見過幾面。
他慢吞吞地開口道:“上一任魔尊野心極大,想要成為世間第一位飛升的魔神,他将鎮界之石撬去後想要它為己所用,當時我已被他用邪術控制,他讓我利用噬心蠱改良此邪法,使其威力更強大,當時他的邪法隻能夠用以控制人的心神,術法尚存漏洞……
“可惜他疑心太重,不肯信任我,沒有将邪法全盤告訴我,因而我在用噬心蠱改良時,反而陰差陽錯将那處漏洞放大,讓殷紹察覺到了。
“說是放大也不準确,陰钊的邪法本就強大無比,那點小缺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殷紹自化身起就被他控制,本來應該一輩子都會被為他所用,心神永遠困在軀殼中的,不過畢竟世事難測。
“殷紹的确強大,眨眼間就能屠盡一城,是陰钊手下最鋒利的一件神兵,即便在他手下操控着,這件兵器也隐隐有越過他的趨勢,所以他才這麼慌不擇路找我來改良邪法
“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殷紹反殺了他,血洗魔宮,登上尊位。”
姜摹雪聞言,心髒抽痛了一瞬,那樣的歲月裡,他一定經曆了很多痛苦,不敢想若是随憶沒有用蠱術改良邪法,他可能真的一輩子都被當作傀儡了。
随憶自然沒放過她臉上的表情,他微妙地笑了笑,說道:“還有一件事情,關于三百年前。”
姜摹雪愣怔道:“什麼?”
随憶神秘一笑,說道:“三百年前你身隕後,他曾來找過我,問我有沒有能夠讓人産生虛幻夢境,夢見所思之人的蠱蟲。”
夢境……
他吹了吹茶水,水影立刻蕩開,模糊他的倒影,“我說沒有,他後來不知尋了什麼辦法……”
窗外明月朗朗,一縷魔氣悄無聲息地溜進窗縫,随憶趕緊住了嘴,不再說話。
而在他對面的女子也像感應到了什麼,雙眸輕顫,腰間傳來涼意,漆黑魔氣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上裹了一圈,鈴铛叮當輕響一聲,陰冷魔氣緩緩褪去,化成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按入懷中。
殷紹于魔氣中化形,從後環抱姜摹雪,他貼在她耳邊溫柔地說道:“怎麼來這裡了?”說完,還朝着對面的城主剜了一眼,看上去對他十分不滿。
姜摹雪抓住他的手,回他:“我來問城主蠱術的解法。”
随憶移開眼,盯着茶中自己的倒影,說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隻知道這麼多,二位請自便。”
姜摹雪緩緩起身,朝城主颔首道:“麻煩城主了。”
-
月色依舊。魔宮之中,輕紗飄飄蕩蕩,室内聲響不絕,跳動的燭火将兩人交纏的身影映在帳上。
殷紹拂去她眼尾的濕意,看向她明顯出神的樣子,懲罰似的咬了咬她的耳垂,吐息落在耳畔,問道:“在想什麼?”
姜摹雪因他這一咬回過了神,她睜着起泛着水光的柔情眼眸,說道:“沒有想什麼。”
她驟然驚呼一聲,喘息聲陣陣,全身仿若電流經過一般酥麻,她攀着他勁瘦的腰身,軟聲道:“真的沒有想什麼。”
也就,一不小心出了神,回想起前不久前和随憶說的話。
殷紹看向她爬上绯色的臉龐,想也知道随憶和她說了什麼話,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
見他停下,姜摹雪仰頭蹭了蹭他的脖頸,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喉結,說道:“我在想,我還沒帶你去過我從小生活的地方,你想去揚州看看嗎?”
如今姜家滅門的事情終于真相大白,該懲罰的人也都懲罰了,幾月以來他們忙于人魔間的事務,如今也處理得差不多了。
經曆種種,是時候該回揚州看看,順當告知父母她已和心愛之人成婚。
距離他們大婚已經過了兩日,兩人的大婚辦得甚是隆重,當日祥雲飄飄,百鳥齊鳴,從冀州安源鎮中一路迎親到魔界魔宮,一路鋪滿紅綢珍寶,天上地下,盡是賀喜之人。
此時世界新秩序初立,為了表示友好共處的原則,修仙界絕大部分人都來觀禮,誰能想到人魔第一次在某個公開場合不動刀戈是在魔尊魔後的大婚之日呢。
而且,按照人間習俗,他們也應該在成婚第三日歸甯。
姜摹雪收回思緒,殷紹颔首,他聲音沙啞地說道:“想去。”
她帶着笑意,仰頭親了親他的唇角,“那……”
她話還沒說完,殷紹忽然之間變了臉色,他臉色白了白,呼吸變輕,隐埋在肌膚下的青筋凸起,仿若有什麼東西遊走其間。
姜摹雪來不及說多餘的話了,慌忙中亂了神,她手忙腳亂地摸上他的心口處,焦急道:“怎麼了?”
他額間滾落一滴汗水,順着下颌淌下,從心口處的刀傷掠過,消失在更深的地方……姜摹雪趕緊收回目光,殷紹抓住她的手,往胸口處按去,他眉頭微皺,沉沉黑眸中閃動脆弱的神色。
他道:“好像有點疼。”
“疼?”姜摹雪仔細感受着手中觸感,手下心跳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敲擊,仿若要沖出她的掌心。
分明是正常跳動的心髒,甚至在情|欲作用下跳得更快,但是因為殷紹這一句話,心理作用下她覺得比平日要弱了一些。
她心頭微顫,說得很快,“不會是乾坤鏡帶來的後遺症吧?城主這個蠱到底靠不靠譜,怎麼還會疼,不行不行,明日我還要去找他讨些說法……”
“不要去了。”
殷紹揚起嘴角,将她的手腕拉起來,放在自己肩上,放緩聲音道:“找他解決不了……你再多愛我一些,它或許就不疼了。”
這句話與當日在乾坤鏡說的一模一樣,當時她是失去了記憶,可如今……
姜摹雪沒有聽出這句話有何不對,她順手環住殷紹的脖頸,誠懇真摯地發問:“怎麼愛?”
感情一事不是順其自然的嗎?她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辦法。
殷紹愉悅地輕笑一聲,撈起她的腰身,讓二人之間的距離更近,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她身上的每一處,令她難耐地輕哼出聲。
夜仿佛不會盡一樣,姜摹雪雙手撐在窗沿,轉頭看向外面懸挂着的如彎鈎一樣的弦月,月光照在她額間汗珠上,瑩瑩如珍珠般可愛。
殷紹追吻她的唇,問她:“我們明日去揚州嗎?”
姜摹雪偏過頭,眼中帶着薄怒,她被他氣到了,顯然不願意再和他說話,兀自仰頭看着天上月亮,咬着唇不看他。
殷紹見狀,貼在她的耳邊,低聲下氣地認錯道:“我錯了,摹雪不要生氣了。”
說完,又銜住她的唇瓣,無比柔和地含在嘴中吮弄,水聲啧啧,在靜夜中清晰又暧昧。
姜摹雪挂着淚珠的眼睫抖了抖,她半睜着眼,看向殷紹,腦中又想起随憶說的那番話,心裡歎了一口氣,怎麼也沒辦法對他生氣了。
她不争氣地想,她果然很容易對他心軟。
月亮照了一夜,天邊漸漸顯露出魚肚白,室内的低吟聲逐步停歇,姜摹雪精疲力竭地縮在殷紹懷中,室内一片狼藉,盡是水漬。
他身體力行地告訴她該怎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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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們還是出發去了揚州。
三百年未曾再來,這裡已經和姜摹雪記憶中的地方截然不同了,到處都翻了一個新,姜摹雪心中隐隐有些擔心,但見到熟悉的府邸後,心中的石頭終于放下。
或許是姜家滅門之事太過慘烈,陰氣太重,三百年間無人敢接手這座府邸。
姜摹雪停下,看着頭頂歪歪扭扭的牌匾,幾百年的風吹雨淋,上面的“姜家”二字已經褪色,其間結滿了蛛網,盡是灰塵。
她看了好一會兒,心中泛起苦澀,她饒過這扇被封住的門,帶着殷紹,輕車熟路地找到一處隐蔽的入口進了姜家。
姜摹雪循着記憶在府邸之中走着,流水緩緩流淌,和暖的陽光落在已經發黴的圓柱上,仿佛能夠透過時光看見曾經這裡熱鬧的樣子。
殷紹看見她心情似是不佳,無聲地握緊了她的手。
他們一同去了曾經姜家的祠堂,上面的牌位早已被蟲蛀壞,祠堂裡也是一片塵土,姜摹雪動用魔氣清掃了一番,然後對着面前牌位,虔誠躬身拜着。
“爹,娘,我已查清當初的事情,也為你們報了仇了,我終于能不愧對列祖列宗,你們也可以安息了……”
她眼眶濕潤地看向面前的一衆牌位,眼前被水霧模糊,迷糊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年少之時。
每逢舊歲的最後一天,父母都會與她在祠堂中一同跪拜祖先神靈,燒上幾炷香,将所思所想寄托在煙氣中,托它傳達給上天。
煙氣袅袅,徐徐向上飄去,一如幼時,姜摹雪将香柱插在供台上的香柱中,眼中不自覺滾落下淚珠,“你們不必擔心我,我如今有了牽挂的人,過得很幸福。”
殷紹替她拭去眼淚,與她一同祭拜着。
姜摹雪走出祠堂,心情依舊久久不能平靜,殷紹看着她的神色,突然說道:“你還想再見他們嗎?”
姜摹雪擡起濕潤的眼睛,問他:“你有辦法?”
随即她反應過來,明白他是想動用那個起死回生的陣法,她趕緊阻止道:“不用的,逝去的人就讓他們安息吧。”
當初她能夠複生除了殷紹動用半生修為瞞過上天,其實還因為她本身就受上天眷顧,是除去僞天道的命定之人,有了這層氣運加身,才僥幸活了過來。
本就是逆天之舉,再用一回,估計天雷能将他劈成篩子。
她依偎在他懷中,雙臂環抱住他,輕聲道:“你要好好的,不準離開我。”
殷紹眸中神色一動,“好。”
這一次,他們會一直在一起,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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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散心,姜摹雪在破舊的姜家府邸閑逛,她看向面前野蠻生長的竹子,驚歎道:“已經長這麼高了!”
殷紹挑眉看去,感應到地上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劍氣,被枯草遮掩的青石闆上可以見到幾道劍痕,他問道:“這裡是你曾經練劍的地方嗎?”
“是的。”姜摹雪劈開身前的雜草枯葉,向裡走近,懷念地看向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她不喜歡在練武場練劍,總愛鑽進這片清幽的竹林,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她固定的練劍場所。
殷紹輕歎一口氣,遺憾說道:“真好奇摹雪從前是什麼樣子。”
姜摹雪回頭,揶揄說道:“那你要做好挨打的準備,我從前可是很讨厭魔的。”
殷紹向她走近,牽起她的身,微微俯身道:“那現在呢?”
姜摹雪明知道他想要聽什麼,故意不說,她狡黠一笑,朗聲道:“現在麼……人魔平等,自然是不帶任何情緒地看待魔。”
“隻是這樣?”他逼近她,勢要從中問出個答案。
姜摹雪不緊不慢地說道:“當然不是,比如有一個魔就是例外——”她推了推他,抱怨道,“天天在你耳邊說喜歡,你也不嫌膩煩……”
她的話一下頓住,瞪大眼睛看着殷紹向後倒去,連忙伸出手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