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宮牆,直直延到看不盡的黑暗裡。夜色幽深,牆上如同蒙了黑紗,陰影一灘一灘。
紅牆如嫁衣,嫁衣似血。
沈嫣低頭屈膝,深深行禮,“臣女沈氏,見過澤王殿下。”
墨青色的衮龍袍,在幽幽的宮燈旁幾乎看不見,隻有錦袍上的金絲繡線泛着點獸目深處的光。年輕的男人手一擡,立在一旁的宮女立刻過去扶起沈嫣。
“沈小姐就知道是本王了?”
“宮人夜行,多是有緊急差事在身,故腳步急促。若是娘娘公主,自有軟轎代步。能如此步聲穩健、胸有成竹,又有閑情涼夜漫步的,”沈嫣擡頭,“除了殿下,宮中數不出第二人。”
澤王笑笑,“一葉知秋,沈小姐讓本王開眼了。”
澤王的目光很溫和,和他的語氣一樣。沈嫣心裡無故觸動,感激得想哭。他和皇後不一樣,他還沒走到皇後那兒。快了,但至少今夜此時,還沒有。
澤王手上拿着個杉木畫匣子,扭頭吩咐兩個擡轎宮人先走,他親自送送沈小姐。宮人擡着空轎子往後宮而去,澤王擡步往宮門慢慢走,身後跟着小厮阿平。沈嫣在宴席上出的一身冷汗還沒幹透,腦中昏沉,倚着宮女一時沒動。
澤王回頭,“宮牆之内,随時有人經過,沈小姐難道還信不過本王?”說着擡了擡手中的木匣子,笑道,“我真是來送畫的。”
沈嫣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嘗到一絲血的腥甜,腦袋頓時清明不少。她扶着宮女,慢澤王半步,跟在他身後。
“沈小姐猜一猜,這畫畫的是什麼?”
“花團似錦,中秋争豔。”
澤王輕輕一笑,“在沈小姐眼裡,本王是這樣的俗人。”
“殿下說笑了,是臣女俗,心裡隻裝得下這些。”
澤王停下腳步,轉身望着沈嫣,“是芙蓉淩霜圖。”身旁的阿平推開畫幅給沈嫣看,高山孤寒,風旋雪舞,一枝芙蓉花傲立枝頭,嬌豔而清冷。畫旁題了句詩,「千林掃作一番黃,唯有芙蓉獨淩霜。」
沈嫣平靜贊道,“殿下好眼光。此畫布局開闊,看似詠芙蓉嬌媚高潔,實則歎天地風霜雄魄,是男兒胸懷。”
澤王無奈一笑,擡擡手,阿平安靜收起畫幅。澤王柔聲道,“沈小姐似是有氣。本王如果早知今日,絕不可能安靜等到現在。是我棋差一招…”他沉默良久,終于歎道,“嫣嫣,你可以怨我無能,但不該對我生疑。我若不是真心為你,皇後既已為我謀劃好一切,我何苦還找你?”
沈嫣擡頭,眼前的澤王和多年前的他那麼像,又那麼不像。她記得太傅舊府的花園,記得他每次來,都給她帶字畫小玩意。她的字是父親手把手教的,她的畫是描着澤王帶來的繪本學的。當時他還不是澤王,别人叫他二皇子,她背着人叫他明德哥哥。
她從未對他生疑,她隻是今晚才看清了自己和他所想要的,原來從始至終不是同一回事。
皇後的目的已然明了,沈嫣背後沒權沒府什麼都沒有,卻有着個皇帝恩師之女的盛名。她占着誰的正妻之位,誰都别想着休她另娶一個有實力的妻子,比如林家的。沒有正妻外戚幫扶的皇子,能成賢王,卻很難再争儲君之位了。
皇後能想到這一層,澤王又怎麼可能想不到。
也許太傅死前,他是真心實意等過她的,但太傅死後,她已經沒有資格做他的妻了。他仍要她,卻也不妨礙他同時要太尉府這個後台。如同沈嫣在期盼着他,也不妨礙她同時觀望别的可能性。
他的真心,她是信的。唯其如此,她更萬念俱灰。這就是盛京城裡的一點真心了,兩個人小心翼翼、斤斤計較、瞻前顧後地交換的一點點真心。原來不過如此。
沈嫣淡然道,“晚宴上的事,不必我來多言了。之前是潑水借衣,現在是月夜同遊。殿下是想借着同一招,要在你我之間也造些流言蜚語出來嗎?”
澤王問,“我和你之間的,是流言蜚語嗎?”
沈嫣疲憊道,“殿下找我,有什麼吩咐,請明說吧。”
澤王沉吟一下,“嫣嫣,現在于我們不利,但也未嘗不是個轉機。既然皇後開口了,所有皇子任你選,總不能收回自己的旨意。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呢?”
沈嫣擡眸望着他,淡漠道,“殿下願意?”
澤王眼神微閃了閃,一狠心,挑明道,“嫣嫣,我盡力給你争取側夫人,好不好?”
沈嫣失笑,“皇後娘娘讓我‘嫁’,我把自己就這麼送出去了,不算抗旨嗎?”
澤王急道,“嫣嫣,我是在保你!你還不明白嗎?”澤王往前挪了一小步,沈嫣立刻後退,晃了一下,身旁的宮女馬上穩穩扶住了她。澤王不敢再逼,長長歎息,語氣和緩道,“你信我。嫣嫣,以後我們一起努力,我的貴妃、皇貴妃,都隻會是你!我隻求你信我。”
沈嫣微微低着頭,語氣冷硬,“王爺慎言。”
澤王看了眼阿平,阿平給了他一個确認安全的眼神。澤王再問一遍,“嫣嫣,就算是拿命去博,你也一定要當皇後嗎?名分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
重要,沈嫣想說,就像江山對你而言的重要。男子的一生,是把梯子,定了起始點,然後不斷往上爬;而女子的一生,是盞燈,框住四周,蓋上蓋子,餘生隻能小心翼翼地護着燈火不滅。
她從未想過當皇後,她不想當皇後。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像她的父母一樣。但她現在知道了,這是比要得到皇後的寶座更大的野心、更可笑的奢望。
不是他給的不夠,錯隻錯在她太貪。
沈嫣噙着淚擡頭,“殿下要一枝淩霜芙蓉,臣女無能,要辜負殿下厚望了。”
“嫣嫣,我們這些年,就這麼算了嗎?老六他才幾歲,你甯願做他的正妃?你甘心嗎?!”
沈嫣垂着眼睛,雙唇鎖起。頭上幾支金玉步搖在夜風中輕輕顫動,暗夜裡一湖春花秋月漾開來,散了,那一點無聲的微光。
澤王沉聲道,“如果你一定要正妃之位,我…”
“明德哥哥。”
澤王閉了嘴。沈嫣深深望他一眼,低頭深深一福,“願兄長歲安康,前程似錦。萬法皆緣,臣女甘心,無有所憾。”
***
夜裡露水涼,陪着馬車裡回林府的是幾個小厮。亥時過半,府裡的很多院子都熄燈了,馬車繞到側門,早有下人開了門守着。
沈嫣先下車,臉色煞白,轉身還要扶沈母。阿堇連忙過來架着她,“怎麼了,酒飲多了?”沈嫣半個人壓在她身上,搖搖頭。
沈夫人緊跟着下車,曼霓上來扶她回東邊院子。阿堇半摟半扶着沈嫣跟在後頭,小聲說,“林大小姐讓青玉翻遍庫房,給你送了幾箱子的金玉玩意兒,說是給你的生辰禮物。青玉另告訴我,說那些都不是盛京本地的夫人小姐見慣的例禮,你可以放心用來還禮。”
沈嫣無奈一笑,“林淵這人…”幸而是生在這樣的人家,不然就算她隻有一碗飯,大概都要分半碗出去。
阿堇又說,“林大小姐還留了話,讓你去花園看一個什麼驚喜。但你現在不舒服,要不先回房吧?我去跟青玉說一聲。”
“什麼驚喜?”
“說是什麼月下魚尾,什麼相遇的。”
沈嫣睜了睜眼,仿佛一下醒了,立刻對沈夫人說自己和阿堇去繞一繞,很快回房。
沈夫人回頭,“别去了,夜深露重的。你回房安頓好了,我還有話問你,皇後今晚的話…”
沈嫣不耐煩地轉開臉,“母親,這話明日再說,好嗎?”
曼霓驚訝之餘立刻皺了眉。沈嫣是她看着長大的,這麼多年了,她見過小姐調皮搗蛋撒嬌無數,卻從未見過她對夫人擺臉色。
沈夫人隻是歎了口氣,“…那你今晚吃點壽面再睡。”
沈嫣匆匆行了禮,拉着阿堇往花園走去。
曼霓扶着沈夫人繼續走,“小姐這是怎麼了?”
沈夫人搖頭,“我也搞不清,本來是大喜的好事,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恩典,不知這孩子怎麼倒像被魇住了,呆傻了一晚。臨出宮瑜妃娘娘說要賞她畫,結果出來畫也不見,人也蔫了。今晚等她睡了,你把阿堇給我叫來,我問問她。可别是來盛京這些日子,嫣嫣瞞着我心裡裝了什麼人了。”
曼霓笑道,“那夫人可是多慮了,小姐下山以後就沒離開過夫人半步。總不能跟杜麗娘似的,愛上了個夢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