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天高風輕,日光微暖,皇帝陛下率三公九卿并幾個皇子至北郊祭玄冥,祈求冬日和順,來年國泰民安。澤親王留在盛京監幾個時辰的國。上至天子,下至随行宮人雜役,清一色的墨色衣袍。浩浩蕩蕩的長龍車馬鋪着玄色錦緞車蓋子,一道玄黑的神龍,從盛京宮裡蜿蜒卷至北郊行宮。
道山國寺的一心大師如舊主持此次祭祀,衆僧在三層祭壇樓前恭謹迎候天子。皇帝一踏下車銮,和一心大師互道了辛苦,龍目一掃所有僧人,神色自若,隻是眼底淡淡失落。
一心大師溫聲道,“立冬節下,道山寺裡信衆多,貧僧到此主持祭祀,放心不下。大皇子自請留下,保寺裡平安,讓陛下能安心祭祀。大皇子讓貧僧轉達,冬日寒重,陛下愛的青茶得放一放,改為普洱才好。”
皇帝一手搭在大師手上,微微點頭,半晌,散了口氣。仰起臉一步步往祭壇樓走去,腳下紅毯直鋪到樓前,如踏紫雲登天。郊外的風來去無阻,眼裡那點點濕意很快就幹了。
祭祀流程多,列隊跪拜,大師祝禱,皇帝念辭,衆臣再拜,弄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爾後再派冬衣,诏了幾位亡将遺孀來代表接受撫恤,齊齊感恩。衆人一清早從皇宮出發,直弄到了未時,才終于在行宮裡擺了宴席,皇帝與公卿們一同飨宴。
美酒敬了兩遍,菜從涼至熱,三大盤五小碟在各人案上齊齊排開。皇帝的菜與衆人一樣,衆臣感恩皇上親民,酒又敬了一輪,臉上都紛紛有了微紅的喜色。
一杯敬完,何丞相又斟了一杯敬六皇子,“剛才祭祀遙遙一望,哎呀差點認不出,一月不見,六皇子長高了這麼多!頗有陛下年輕時的英姿啊!”
六皇子連忙回敬,自謙了幾句。皇帝笑笑地瞪了他一眼,“就光長個子有什麼用。夫子教的書,這頭背完那頭就忘了,要不是有個伴讀陪着哄着,連學都懶怠去上。”
何丞相身量不高,生就一張天生的笑臉,年近半百的人了,呵呵一笑起來,乍看下還像個年輕公子一樣,“那伴讀,可是林大人府上的二小姐啊?”林太尉舉杯自謙,小女不才,能跟着皇子讀書實是祖上積福了。
何丞相撫掌贊道,“原來是她!跟着皇子讀過書的确實不一樣。我夫人不常誇人的,第一個誇的是你們大小姐,好謀略啊!第二個就是你們二小姐,那涵養!诶?不過聽說昨日受傷了是嗎?”
六皇子一下彈起,“潋姐傷了?!”
皇帝皺眉,怎麼把人家姑娘的閨名當衆給說出來了,“坐下!”六皇子不情不願地縮回食案前。
何丞相戳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說是府裡下人不盡心,絆得小姐摔了一跤。”
下人絆得小姐摔跤?六皇子一拍食案,“哪個下人絆的,打出去啊!”何丞相望着他笑笑不答,六皇子急着又問,“有沒有說潋姐多久能好?那她還來北書房嗎?”
皇帝喝道,“明宇!”
林太尉躬身請罪,“是臣無能,治家不嚴,着實汗顔。”
皇帝寬慰道,“林卿家治朕的軍隊都得心應手,怎麼會治不好一個府呢?怕是夫人心善慈軟,奴仆膽大欺主。卿家當心,若是亂了尊卑,可不是小事啊。”
林太尉拱手請罪,“陛下說的極是,臣回府定好好整頓。”
何丞相瞄了眼太尉,又瞄了眼皇帝。太尉沒有再多說什麼,或跪一跪的意思。皇帝神色如常,微微笑着。
丞相掙紮了一下,還是善良道,“林大人治軍是熟手,又有陛下在上,自是順利的。”林太尉心下一驚,他剛才竟默認了自己治着皇上的軍隊,忘了聖上英明了!
何丞相袖子一揮,絲滑轉開話題,“這府裡的情形可不一樣咯,像我府裡,夫人給我換了個侍婢我都得裝着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了,那就是我認真看過了。哎喲,沒完沒了!”
席上頓時全笑起來。
何丞相懼内,在盛京可是出了名的。丞相夫人是将門之後,性子果決,奈何生了一身病骨。夫人賢惠,知道自己生育不多,于是主動給丞相納了幾房良妾。奈何丞相老爺不争氣,躲妾躲得跟條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逗丫鬟奴仆倒是一把好手,時常屋裡關着門,一屋子的下人被老爺逗得哄堂大笑,待夫人派的妾趕到,丞相又溜了。氣得夫人逮着他就一頓罵,說他山珍海味吃慣了,就愛随手逗野花。
何丞相整整袍子,舉杯敬太尉,“還是林大人有雄風啊!治軍又治家。”
林太尉舉杯,連忙接着何丞相遞過來的救命稻草,“何大人說笑,治軍,那是陛下英明,臣不過是借着陛下一點福澤。治家嘛,可惜我沒何大人那樣賢德能幹的夫人。連累家裡人受傷了,真是讓人見笑。”
皇帝的表情看着溫和松弛了不少。林太尉大大松了口氣,杯中酒一飲而盡,感激地對丞相笑了笑。
何丞相溫潤一笑,暗暗腹诽,誰讓他夫人多年隻盯着林大小姐一個準兒媳婦,就是撒不開手呢。丞相對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又道,“等二小姐大好了,請她和大小姐來我府上玩玩,小住幾日,”丞相眨了眨眼,一個說秘密的小表情,聲音卻一點不小,“讓我夫人捧着她兩個心肝兒,沒空追着我念叨。”說着自己呵呵笑了兩聲。
衆人紛紛大笑。皇帝忍俊不禁,指着丞相笑罵,“你呀你呀,堂堂七尺男兒,還沒你夫人有魄力。看看林卿家!”
何丞相不羞也不臊,雙袖一攤,“臣七尺還差兩寸,文弱書生,跟林大人怎麼比!連林大人府裡的小姐們呀,也個個英才。以後出閣了,定是巾帼裡一等一的人物,不知誰家這麼有福哦~”
皇帝笑道,“他們家一位女兒剛被朕定下了,何卿家難道急了不成?”
何丞相一拍大腿,“可惜可惜,怎麼偏我府上就隻有一位年歲相當的兒子呢?林大人,好歹顧念着多年同袍,給小姐找人家時想想我家呀~林大人放心,大人府上的小姐,那必然去哪都是高位的,斷沒有受人壓制的理。”
林太尉被捧得找不着北,還沒來得及惶恐,六皇子撐着食案叫丞相,“老何老何,别動我伴讀啊!我還沒讀完書呢!”
皇帝斥了他一聲,随侍的宮人們紛紛圍着勸六皇子坐好。何丞相哈哈大笑,逗趣道,“六皇子此言差矣~皇子不舍伴讀,也要為伴讀想想啊。人家小姐在你那是個伴讀,來我這可就丞相府大公子夫人咯!”
六皇子不服,“做我側妃怎麼就比不上小何的夫人了!他從前拉彈弓還輸過我的呢!”
何丞相嘟嘟嘴,認輸道,“哦,郡王府側妃呀?那是你厲害。”
六皇子哼了一聲,“知道潋姐在我這好了吧!”
林太尉連連作揖,“六皇子說笑,何大人說笑。小女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皇帝連拍了幾下食案,“明宇!何卿家跟你說笑,你還真敢滿嘴胡說八道。沒規沒矩!朕看你是聖賢書抄得少了!”
六皇子不怕打不怕罵,最怕抄書,一時蔫蔫的縮了回去,擡眼要瞄瞄父皇氣到哪了,卻瞥見丞相偷偷對自己眨了眨眼,還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六皇子不解地盯着丞相。何丞相對他舉杯,無聲做了個口型,仰頭喝盡了杯中的酒。
六皇子不明所以,也舉杯喝幹了,但老何對他說恭喜幹嘛?
天子臣子盡歡,吃吃喝喝直到日落西山。六皇子始終沒找到機會問問他潋姐的腿到底是怎麼個傷法,要吃什麼要拿什麼藥。那日回宮後隻好胡亂叫人翻了各種跌打損傷的膏藥出來,翻完了自己的庫房還跑去隔壁院跟他四哥五哥借,借完又跟太醫院說自己院裡有人跌傷了,讓太醫院給開藥,有多少開多少。第二日瑜妃起床梳妝,才聽說六皇子昨晚直鬧了一夜,今天天剛亮就來瑜妃宮門外磕了個頭,慌急趕忙地出宮看宅邸去了。
瑜妃扶了扶頭上的随雲髻,“傷了?”
大宮女瞄着銅鏡給瑜妃仔細地插着兩支纏金珠花,“說是跌了一跤,傷了腿,這兩個月怕是不能去北書房了。”
上不上學的倒不要緊,納妾事宜一定,在過門前她和老六本就不該再見的。瑜妃擰着眉,“怎麼跌的,什麼時候的事?前兩日還好好的。”
大宮女揮揮手,小宮女們安靜行禮退下了。大宮女繼續簪着金钗步搖,壓低聲音,“我們派了人去說六皇子的事,當天林二小姐就傷了。”
瑜妃撥開她的手,扭頭看她,“傷得怎麼樣?沒大礙吧?”
“不清楚,六皇子今日去見一見,回來自然會說的。”
瑜妃沉着臉,過了會兒再問一遍,“跌傷的?”
“是這麼說的。”宮女歎了口氣,“其實六皇子私下去求,他們不願,駁了便是,本來提前透口風也是給他們回轉的餘地。現在這樣喊打喊殺的,做給誰看!這太尉府真是一日比一日了不得了,難怪皇後也要攀着他們呢。”
“閉嘴!”
宮女回神,頓時一縮。瑜妃皺眉瞪她,“看好你的嘴,别讓我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