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夭夭,灼灼其華,一夜間開遍了整個盛京城。從未覺得這座城裡有過這麼多的桃花,墜得枝丫羞答答地垂了頭,一團團一簇簇,擡頭似紅雲朵朵,低頭如紅毯爍爍。深深淺淺的嫣紅,豔得失了色,和那紅的喜轎箱籠嫁妝,紅的燈籠對聯窗花,紅的轎夫喜娘丫鬟一起,融進了背景裡,仿佛整座城都在為林府三小姐送嫁。
林汐裹着一身大衫霞帔,花钗鳳冠,頭冠兩邊騰飛出兩隻金鳳,銜着玉璜,下面穿的幾串珍珠,粒粒皆有拇指大小。冠前綴着一朵巨大的寶石牡丹珠花。一張臉夾在輝煌的頭冠和喜服之間,雖然臉上也盡力濃彩重墨,仍是嫌淡了。
主角是鳳冠與霞帔,裡面那個人是主角與主角間的一個過場。
林汐身邊兩個丫鬟齊齊舉着帕子,新娘子的淚還在眼裡打着轉,便立刻被印幹了,流不出來。林汐拜過林老爺夫人,哽咽着,想要說什麼,喉嚨堵着,聲也出不來。
沈嫣隐在大理石屏風後,看着正堂裡那被大紅榮耀包裹着的人,無法從那匹紅緞中找到一丁點汐汐的影子——那個任性的、可愛的,惱着姐姐們和自己不夠好,又總是黏着她們的小尾巴。
她比潋潋還小。
林府外鑼鼓喧天,新娘子拜别了父母,被團團圍堵着,送出去了。林汐最終一句話都沒說成,又或是她說了,隻是被漫天漫地的喜慶聲浪淹沒了。
沈嫣一扭身,低頭捂着眼睛。面前伸過來一隻手,她一下握住了,挂着淚望向林潋。林潋手帕塞在袖子裡,卻沒拿,擡手給沈嫣擦淚,“她會好好的。”沈嫣點點頭,林潋又說,“我們同一天嫁,你也會好好的。”沈嫣在她手裡嫣然綻放一笑。
那日的林府從天未亮一直熱鬧到午後,傍晚時分,震耳欲聾的鑼鼓唱曲聲終于沖湧了到澤王府那頭。全府都到親王府裡飲宴去了,沈夫人作為一品太師夫人也被邀請了去。唯有沈嫣和林潋因為将要出閣,要少見未來夫家的人,又要端個安分的樣子,兩人便留了下來。
偌大林府,大人們全走了。林潋看着空落落的府邸,蓦然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巨大的快樂,仿佛看見了未來的六王府内院。那裡有她,有阿嫣,也會時有長姐和明宇,連小青和青玉和思凱都收集在裡面了!那終于會是一個屬于林潋的地方,牢牢抱着一窩子她最喜歡的人,抱一輩子。
林二小姐明媚了,頓時狐假虎威起來。仗着沈小姐給她撐腰,指使下人張羅着在花園涼亭四周圍起薄帳,亭裡燒一個小炭爐,架着個抛得金光閃閃的銅鍋子,旁邊滿滿幾架子生肉鮮菜。一邊興沖沖地拉沈嫣坐下,一邊搬了凳子來招呼阿堇、小青和海棠一起吃,“阿嫣,這個叫圍爐,好玩吧?”說得圍爐像是她發明似的。
海棠不敢坐,被阿堇小青兩人按着坐了,也隻敢沾着點凳子邊。阿堇給她夾一塊肉,海棠緊接着鞠躬“謝阿堇姐!”搞得都沒空吃了。衆人笑着煩她,林潋遞了杯酒給海棠,“快喝,喝了就正常了。”
于是每個人都喝了一小杯,海棠漸漸坐穩了,小青全程專注地玩着“菜一熟我小青先拔頭籌”的單機小遊戲,沈嫣和阿堇臉上淡淡酒紅,林潋最為興奮,一頓飯吃得手舞足蹈……
沈嫣給林潋舀了勺湯,“看阿嫣洗手給我弄的羹湯~”
從鍋子裡夾出來一顆肉圓,“阿嫣我們團團圓圓~”
夾出了一塊魚,“阿嫣我們年年有餘~”
“又不是過年,餘什麼?”
“餘下我,我年年陪着你~”
沈嫣失笑,“你是怎麼樣,這就醉了?”
林潋丢下碗筷,把頭挨到沈嫣肩上,“噢,是醉了。”醉了還記得扶一扶頭上的玉蘭簪子,防它掉下來。沈嫣摸摸肩上那顆茸茸的頭頭,臉往那輕輕靠了靠。
帳外的天色漸暗,丫鬟們收拾好殘羹器具,留下小碳爐取暖。阿堇點起亭裡的青銅燈,退了出去,讓小青和海棠先去休息,自己留下守着兩位小姐。
太陽将沒了,天邊沒有絢爛的雲霞,還是一片澄明的藍,越往下藍得越濃,和着今日的大喜紅塵,沉澱成了紫藍色的顔料渣子。遠處胡亂的枝桠像撒了一地的簽筒,橫七豎八的命運鋪在那沉沉的天色裡。林汐的簽和他的交疊在一起,沈嫣的和别人交疊在一起。
沈嫣的眼睛在幽光下黑得發亮,隔着薄帳,安靜地望着亭外朦胧的天空。
“阿嫣,累了?”
沈嫣搖搖頭,這下倒是她把頭撂在了林潋肩上。林潋立刻挺挺身,坐直了些。沈嫣心下一笑,忽然想起瑜妃和母親對林潋的提防之心,笑便又淡了。
沈嫣蹭着林潋肩膀,吐出來朵朵暖暖的小白雲,呼到林潋脖子上,“潋潋,我們的感情永遠不要變,好不好?”
須臾,林潋安安靜靜,沒有聲響。沈嫣微驚,“潋潋?”
林潋小聲道,“可是你才回來幾個月,我感覺自己的感情已經變很多了。”
“那不是變,那是兩個人感情深了。”
“感情太深的時候,自己都未必認得它的樣子,我覺得就是變了。”
什麼感情太深…沈嫣莫名有點羞澀,笑着往後縮了縮,頭低低往旁邊扭,露出一截纖細的雪脖子。頸後烏黑的發絲搭在上面,襯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林潋看得呆了一下。
阿嫣此刻的美,好像跟美本身不太一樣,多了點什麼…更靈動的,更貼近林潋的,讓人想抓住了往自己懷裡藏的。林潋抿着唇,臉上無故撲了點紅,始終沒想清多了的那一點是什麼。
“阿嫣,”阿堇在亭外輕聲叫,“親王府派了人來。”
沈嫣立刻直起身,“是我母親嗎?怎麼了?”
阿堇掀帳走進來,伏在沈嫣耳邊,“澤王爺派來的,說要送個什麼東西給你。”說着往林潋那邊瞥了眼,「讓她回避一下?」
沈嫣讷讷的,不知自己該給出一個什麼表情。
今天畢竟是他大婚,其實沈嫣剛才也有點怅惘,不過是一瞬失神,她自己也理不清,也沒想要理清。反正沒人知道,她樂得心裡留着這團麻,就不收拾了。天長日久,這些亂麻自會腐爛消失的,或是日後有更多更多的亂麻,從前這些,便也不算什麼了。但他竟派人來了,便也扼殺了她拖着不肯好的機會。為什麼要這樣逼她呢。
林潋擔憂地望着沈嫣忽然沉寂的眼睛,“阿嫣,沈夫人說什麼?”
沈嫣的手輕輕一動,林潋摸過去捏住,稍用力了些,捏得沈嫣甚至微微疼了。過去的過去了,遠方的始終在遠方。而潋潋,緊緊把她捏住了、縛在了此時此地,潋潋是她的煙火塵世,揉進她裡面,所有的飄忽不定就都得了一點重量,安穩地壓着她。
沈嫣緩緩吐出一口氣,理了理衣服,“讓那人進來吧,潋潋陪我見見。”
林潋忙說好,阿堇轉身出去。這樣也好,多一個人,避避嫌。
很快帶進來一位小厮,竟是阿平。沈嫣不免詫異,今晚是什麼日子,阿平居然走得開。
阿平雙手捧着個錦盒,向她們行了禮,“請兩位小姐的安。王爺之前收了一雙成對的玉佩,很是心愛。今晚成婚,又拿出來看了半日,想起沈小姐和六王爺的婚事也将近了,所以命奴才帶來,賀小姐之喜。”
林潋心下嘀咕,這是什麼話,牛頭不搭馬嘴的。澤王自己心愛的玉,自己成婚,跟阿嫣有什麼關系。
錦盒打開,兩塊羊脂白玉,合璧為圓。細工雕了一雙展翅高飛的大鳥,各自隻有一眼一翅,大鳥下繞着糾纏的樹藤。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阿平道,“王爺祝願沈小姐和六王爺一生一世,恩愛不離。”
林潋微垂着頭,瞄瞄阿堇,又瞄瞄沈嫣。阿堇看起來有點焦急,沈嫣隻是把頭低下去,并不言語。
澤王這禮,送得絕對奇怪。他不知什麼時候見過阿嫣,動心了,這點毋庸置疑。但阿嫣…林潋心下一定,阿嫣對澤王應該是無意的。之前選皇子來嫁,林潋路都給阿嫣鋪好了,阿嫣還是沒選澤王。
阿嫣無意,且兩方都要成親了,澤王這樣糾纏就有點煩人了。
沈嫣沉默半晌,終于福了福身,卻沒接玉佩,“多謝王爺美意,王爺今晚大婚之喜,玉佩理應贈予…”
“姐姐,澤王爺這玉佩真漂亮,王爺好疼幼弟啊。”
沈嫣回頭,大眼睛對着林潋,「幹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