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宇說,“那我隻吃兩口,留點給你。你也别多吃呀,留點給小青。”說着抓起兩個青團子,一邊咬一口,一個花生,一個芝麻。他轉身遞給林潋看,“潋姐,你喜歡什麼餡的?”
林潋笑笑,“你吃吧,我有我的。”
林潋彎腰托着個松針紋的小湯碗,給黃明宇盛了滿滿一碗面粉馎饦、壓着兩大塊肉,沒有多少湯,怕他在陛下那兒老是鬧着要出恭,又被罵懶人多肥料。盛好王爺的,換了一隻線描寒梅小青瓷碗,這次盛得湯多肉少,另外挑了最嫩的筍心放進去。阿堇姐說過,肉不消化,粗菜刮腸,早上尤其要扣着吃。
沈嫣接過林潋遞過來的梅花湯碗,垂眸笑了笑,輕推了個竹葉紋的碗給她。林潋随手舀了一小碗,沈嫣看她一眼,林潋又加了塊肉,擺在阿嫣身後的炭爐子上。炭爐邊架着個小托盤,上面溫着一碗湯,還有一個大大的減糖紅豆餡青團。
黃明宇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極速啃完了一碗大塊肉,狂塞了四個青團,那道西瓜雞清甜入味,一不小心全吃完了。他想起小青,有點不過意,千叮萬囑要人把剩下的青團子全送去林潋房裡。沈嫣幫他整衣擦嘴,送到門口,目送他被一群丫鬟簇擁着出了冬苑。府外思凱早套好了馬,一輛小馬車懷抱着王爺,咯哒咯哒往皇宮參加親子早朝去了。
王爺一走,林潋把炭爐上溫着的肉湯和青團子捧到右邊的卧室,沈嫣跟着走過去。丫鬟們移了炭爐來放到羅漢榻旁,安靜退了出去。
太陽初升,朦胧地混進屋裡,一團霧般的光托在榻幾上,攏着一碗湯和一個糯米團子,也攏着了捏着糯米團的那隻素白的手。林潋歪歪靠在羅漢榻上吃東西,沈嫣走過去,看着她溫柔一笑。
最近林潋日日窩在沈嫣房裡,曼霓來彙報賬目,青玉來彙報府裡日常事務,沈嫣什麼都不瞞她,林潋便安靜陪着聽。晚飯後沈嫣神思困倦,林潋仍對着從林淵那借來的一疊書,臉幾乎栖在書上,一動不動。沈嫣以為她睡着了,剛想叫她到床上來,卻見林潋又擡手掭了掭筆,在旁邊鎮着的紙上密密記筆記。沈嫣湊過去看了眼,那疊書有農耕畜牧的、園林建築的、商鋪管理的,居然還有幾本古玩賞鑒。
沈嫣坐在榻幾另一頭,“林淵怎麼回事,忽然給你這麼些功課?”
林潋從書裡擡頭,呆呆的,望着她出神了好幾個嘀嗒,一時沒從書裡回過神來。
沈嫣不忍地摸摸她的臉,“去睡吧,看書又不急的。”
林潋揉揉眼睛,“你先睡吧,我等一下來。”
沈嫣遲疑道,“你留在我這?不回去看看明宇?”
“你不是剛去看過了嗎?今晚小青守他,兩個人叽叽喳喳的,誰都别想睡了。”
小青守的晚上,林潋嫌他們吵;海棠守的晚上,林潋說王爺歇下了,她那屋子小,一點燈就全屋都亮堂堂,隻好捧了書來找沈嫣……快要一個月了,婚前和王爺感情甚笃的潋潋,仿佛從未想過要“伺候”一下自己的夫君。
但這也很合理,因為王爺還小,潋潋也小,因為最近他累,她也累,因為宮裡都不急,還沒人催。沈嫣想。
她本也沒有太想去深究這件事。
林潋捧着書來,本是想在餐室那邊點燈看的,這樣和沈嫣的床隔得遠,燈光擾不了她。但林潋那樣遙遙點着一豆燈火,沈嫣躺在床上隔着帳幔望過去,總覺得心在半空吊着,沒着沒落,一時怕她餓了,一時怕她冷了,一時怕她睡着了扭着脖子。後來沈嫣總是催着林潋來卧房裡,兩人各占羅漢榻一邊,兩個頭對着,雙雙伏在小榻幾上。林潋讀書,沈嫣在她對面畫各種各樣的花樣子。
窗檐下挂着串玉石小魚,像個沉默的風鈴。白晝時日光透進來,房裡便安靜遊着一室若有似無的大魚;晚上林潋在榻幾點一盞油燈,沈嫣偶爾擡頭,看見屋梁上安靜飛舞的魚兒。她和潋潋長日呆在湖底,一個無聲的,聽不見岸上喧嚣的地方。
有一次沈嫣畫着花樣子,随手拉過來一本園林書,跟着描了個四方的庭院,三面屋子圍着中庭。沈嫣說等她們老了,也許可以住一個這樣的小院子,在裡面種些瓜菜花草。
林潋較真地說,“到時候兒女都大了,阿堇姐她們也嫁人了,就我們兩個,要這麼多屋子做什麼。不如建個小屋子在中間,留點地出來,多種些菜。”
“那不成村屋子了嗎?”沈嫣笑眼彎彎,“那我得考慮一下。”
“誰說是村屋~”林潋摸過一本《園論》,嘩啦啦地翻起書頁來,一股紙香扇到沈嫣臉上。沈嫣頓時有點晃神,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父親随口說到哪,手指往書架上一伸,拉出來本書,嘩啦啦地就能翻到正确的一頁。
林潋把書轉給她,指着幅白描圖,“你看,西洋的皇家園林就是這樣的。才不是村屋子。”
沈嫣把下巴擱在書頁上,垂着眼睛看了一眼,“哦,那我們可以當兩個老公主。”
“嗯,那你等等我,我長很快的。”林潋笑容沉靜,伸手過去順了順沈嫣頭發。阿嫣的長發,在夜裡仿如烏黑的湖水,深沉而溫軟。
沈嫣從書上睜着眼睛望她,潋潋,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紛繁思緒如塵落地,沈嫣回過神來。面前的林潋一手抓着青團,一手拿着湯匙,塞着嚼着,臉上鼓鼓的。大概是她總是穿綠的緣故,現在沈嫣望着她,總覺着她面前覆着層碧山霧色,撒起嬌來軟糯糯,長得就像個大青團子。
沈嫣忽地一笑,撅着嘴去掐林潋臉蛋,隔空親了她一下似的。手帕子丢給她,“小髒貓,快擦擦。”
阿堇從外面領着幾個下人,捧進來一個大浴盆,一串丫鬟流水似地提着熱水冷水進來調水溫,阿堇自己拿布握着個中藥壺,黑不隆咚的藥汁瀑布似的沖了進去,蒸騰起甜暖的團團白霧。玫瑰花瓣揉出汁來,撒在浴湯上。
下人們出去了,青玉拉出架三折繡屏擋在堂前,剛擡步要走,又轉頭看了眼羅漢榻上的林潋。沈嫣問林潋,“這裡熱不熱?”
林潋放下青團,拉過沈嫣的手帕慢騰騰地擦手,“不熱,你洗吧。”
青玉轉身出去,拉上了屋門。
長衫是靜月藍,百褶裙是柔粉色,裡裙在餘光裡落到地上的時候,像是天青色,又或是月白…林潋說不清。那裙子被水霧一蒸,顔色褪到沈嫣白藕般的小腿上,那雙細腿便也青青白白的…水聲蕩蕩,林潋雙手捧着早已喝幹的小湯碗,幾片嫩筍子貼在碗底,偶爾一絲鮮香的湯汁吮入,舌尖涼涼的。
青瓷盤上仍留着半個紅豆青團,一直沒有吃完。那微微甜的紅豆餡混着藥浴裡當歸川芎的味道,越發甜膩得不可理喻。
阿堇輕聲和沈嫣說着話,不知說了什麼,兩個人齊聲笑起來。林潋讷讷地放下湯碗,又捧起瓷盤,托着青團子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眼睛發着呆,望着浴盆邊邊。海裡的美人魚翻了個身,浴盆邊搭上來一雙水濕的手臂,無意地貼了片玫瑰花瓣,木盆外流下兩行妩媚的細細水痕。
林潋胸口裡沒了空氣,焖到腦袋上,腦袋也空空的。
沈嫣掃了眼林潋通紅的臉,扭頭和阿堇對視一眼,兩人悶聲大笑。
任何一個男子為沈嫣這樣面紅耳赤,沈嫣都應該要很受冒犯,因為暗示了她能夠以色侍人。但潋潋的臉紅,跳出了沈嫣的道德圍牆外,隻能算作一種純然的贊美,因為潋潋的純,因為潋潋的癡。因為,她們沒有可能。
在潋潋面前,沈嫣可以美、可以媚、可以為自己的好皮囊而得意。那是一個與女德無關的自由之地。
沈嫣把下巴壓在手臂上,臉上水珠輕滲,“潋潋~”
林潋幹瞪着的眼睛裡終于放進了沈嫣的倒影,玉白肩膀、纖細手臂、被水汽浸潤的眸子黑得發亮。頭發松松挽起,額邊搭着幾縷細發,抹出柔和的鵝蛋臉頰。沈嫣的聲音比水更軟,“拿來~給我嘗一口。”
林潋丢下青團盤子,自己走了過去,不敢站着從上往下望,蹲在沈嫣面前平視着她,淡定地顫着唇問,“你要什麼?”
沈嫣哈哈大笑,忽地從水裡跪起,探身摟住了林潋,在她腮上響亮一吻,“你真的好可愛~”
“喂,你要把人家弄濕了,”阿堇笑着罵她。
沈嫣滑落回水裡,笑盈盈地望着林潋,濕濕的手指點了點她鼻尖,“小青團~”
青團、糯米、軟的、綿綿的,就像剛才阿嫣抱過來的時候…一隻纖纖素手伸進林潋腦袋裡,本來輕盈潔白的面粉中摻入了溫熱的甜藥汁,揉着攪着,面團漸漸成型,帶着沉沉的棕、輕輕的粉、憂郁的藍、謎樣的紫…再不見原本的白了。
林潋仍是呆着一張臉,不敢低頭去看自己微濕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