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潋向來是不喜歡谷雨的。谷雨前有個清明節,谷雨後有個端午節,谷雨夾在中間,勤勤懇懇地下着雨,盡力讓自己名副其實些。然而它終究不是任何的節日,沒有任何人會去慶祝。
那幾日間,她的雙胞胎姐姐總鬧着要吃甜的,姨娘于是在她們的鹹菜上撒糖。說這是姑蘇人的吃法,姐姐笑說姑蘇人日日過生辰。其實真的不好吃,比平常齁鹹的還難吃。
林潋住進西苑以後,林淵每年會在谷雨前後讓林潋到她房裡随便挑一件東西走,林潋不敢真拿。林淵把機關圖冊塞給她,“你是不是喜歡這些?送你。”林潋拿回房看完了,記下筆記,還是原封不動給林淵送回去。林淵房裡書太多,林潋還了,她也沒留意。
谷雨在四月底,在林潋的記憶裡,那總是個淅淅瀝瀝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谷雨無雨。天上飄着雲,一懷抱的雨,撐着不下。
沈嫣一大早起床,隔三差五地仰起臉,雙手合十朝天上拜拜,“别下雨啊,”想起皇帝專門去祭祀求雨,又把祈禱改得嚴謹些,“今天别下。”臉蛋在天光下,顯得異常的白,于是睫毛更為黑而密,密而卷。林潋從旁邊望過去,那睫毛彎彎的,仿佛一道空中的小船。
沈嫣起得早,連帶着林潋也起得早,兩人送了黃明宇進宮早朝,林潋回了趟林府東苑。林老爺帶着林意揚到北月支援去了,林潋給林夫人磕完頭便算完了禮節,風風火火地趕到西苑,拜了拜林淵就想走。林淵叫停她,笑吟吟地,“趕什麼?”
其實林潋也不知自己趕什麼。阿嫣并不知道她的生辰,趕回家去也不過是呆在一起,兩個人頭對着頭在羅漢榻上,聽曼霓和青玉講不完的彙報,誰誰家送禮若幹賀她們新府落成,她們回禮若幹。有時候沈嫣叫回多一些,那家臣子一向對六王爺好;有時候叫回少一些,因為最近澤王府也收添丁禮,姨娘的孩子,禮都送得不大,回禮自然也回不大,六王府不能搶了皇兄的風頭。其實林潋也樂得回禮回少些,但每次聽見她們事事要跟在澤王府後,總要嘟嘟嘴。
林淵今日特别啰嗦,跟林潋扯東扯西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站起來,“走吧,去你府裡玩。先說好,我沒備禮物給你啊。老規矩,要什麼自己拿。”
林潋這才發現林淵在她來之前就已換好衣裳了,穿着一套便于行動的公子裝,前後各一片繡紋擋膝,裡面一條袴子。林潋害羞地笑了笑,“長姐年年都記得。”
林淵笑道,“那你怎麼年年都這麼意外?”
林潋想了想,“長姐來玩當然好,但不要跟阿嫣說我生辰啊。”林淵疑惑地眨眨眼,林潋又說,“免得她自責,又麻煩。”
林淵挑着一邊眉毛笑道,“你自己不說,她自然不知道。有什麼好自責的?”
“你不知道她,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我早上起床打個噴嚏她都要怨自己晚上沒給我蓋被子。”林潋努着嘴笑,勉勉強強的表情,說不清是真抱怨,還是帶了點以為人家看不出的炫耀。
林淵被她這暗戳戳的小表情齁得打了個顫,竟沒聽出林潋話裡的漏洞。
兩人的府雖然隔得近,但閨秀出門,隻隔一條街都是該坐馬車的。林潋靠在側門等着下人套馬,“總是聽說長姐愛馬,其實都沒見過你騎馬。”
“城裡有什麼好騎的。”
“她們說我受罰那天,長姐是騎馬回來的。”
林淵笑道,“怎麼的,想騎馬?”
“我不會。”
林淵讓下人把馬牽了回去,換了一匹高頭大馬來,自己一踩踏凳飛了上去,一手拉着缰繩,一手伸給林潋,“來。”
“啊?現在,今天?”
“今天你說的話都會成真的,所以小心開口啊。”
林潋笑着把手給她。林淵在上拉着,幾個丫鬟婆子在下托着,林潋七手八腳地爬到了林淵身後。往下一看,足有一層樓那麼高,像跨在了屋頂上似的,吓得連忙摟緊了林淵。林淵哈哈大笑,“你腳蹬踩好了沒呀?别掉下去了。”
“踩、踩什麼?”
下人又圍上來牽着林潋吓麻掉的腳套進腳蹬裡。林淵一手捂着林潋箍在自己肚子上的手,雙腳一夾馬肚子,林潋哇啊啊啊,林淵哈哈哈哈地一路飛回王府。
六王府門與澤王爺的親王府不同,沒有三開間的高大門樓,更沒有七七四十九粒金門釘,不過是兩片窄窄的朱漆門闆,旁邊兩條金漆柱子,看着甚至比普通臣子的府邸還要低調些,八人擡的大轎子都要側一側才能過。要不是林淵最近來過幾次,她們這樣騎着馬飛奔,真能三過王府而找不着。
林淵有心吓妹妹玩,高頭大馬直沖到了府門前才“嘶~”地仰天長嘯一聲,馬前腳高擡,一下刹住了。府門立刻打開,小青帶着人連忙來抱一條軟趴趴的林二夫人滾下馬。青玉皺着眉看林淵一踏馬背跳下來,連蹋凳都懶得給她拿。
“帶着潋潋這樣招搖,”青玉小聲道。
“她沒騎過馬。”林淵讨好地笑了笑,“裡面好了沒?我拉着她東扯西扯的,努力拖了好些時間了。”
青玉嗯了一聲,轉身去扶着暈乎乎的二夫人進了府。
經過前庭,沿着西廊往裡走,忽然轉了個彎,拐進楠榭正堂裡。林潋這才醒了,壓着小青自己站直了身,四處望望,“诶,怎麼經這裡回冬苑?”楠榭也是能到冬苑的,繞路些。但終是爺的地方,平常她們都少來。
青玉和林淵對視一笑,小青拉着林潋跑到楠榭後的水台。放眼望去,今日的湖邊圍着一圈大花盆,粉白蒼蘭、簇錦桃花、嬌媚月季…湖岸本就種着不少楊柳,現下楊柳上皆綁着五彩淡色的絲帶,飄飄揚揚地襯在那紅的粉的後頭,顯得綠的更翠,粉的更嬌,紅的更豔。
“潋潋,生辰快樂,”沈嫣笑着款款走過來。衣裳不是早晨的那套了,換成暮山淡紫的披肩,墜着一排密密的線穗子,一動就掀動一波秋水的光影蕩漾,披肩下一條山礬粉色窄身長裙。阿嫣來以後沒做過新衣,這還是從前的舊禮服,林潋在林府見過幾次。她低着頭,拉着沈嫣的指尖,“哪來的花,亂花錢。”
沈嫣笑道,“明宇從宮裡林房借的,擺一天,明日就還回去。昨晚那樣大的動靜,傾鈴哐啷地從西門擡進來,吓得我,多怕你聽見。”
林潋想起早上海棠送她出府,千方百計地叫她看前庭的鴨子小鳥。林潋還笑話海棠今天怎麼這麼童真,原來是怕她看見湖邊的布置。
“本來還要放蓮花燈的,現在太亮了,舍不得洋燭,今晚吧。”沈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遠處柳樹上的絲帶給林潋看,“那些絲帶上寫了生辰祝福的,你有空可以抓些來看。”
她們幾人避着林潋,全都動過筆,隻有曼霓和思凱乖乖地寫“生辰快樂”,海棠寫“健康長壽”,阿堇寫“快高長大,但永遠可愛”,青玉寫“從此喜樂長安”,林淵寫“你永遠有長姐”。小青照着明宇的字,抄了歪歪斜斜的“有糖有肉有海鮮”。明宇每條都寫得不同,其中一條寫着“吾娘潋姐,天上地下最棒棒”,海棠偷偷藏了起來,怕惹禍。
沈嫣常日避不開林潋,隻躲着她寫了幾條,“所願皆成真”。每寫完一條,低頭合掌幾個嘀嗒,願潋潋所願,無論是什麼。
林潋擡起袖子快快地抹了下臉,頭低低、臉鼓鼓,還是那句,“浪費錢。”沈嫣摟着她笑着拍拍,林淵她們道了生辰快樂,一群冬苑裡的面熟丫鬟跟着圍過來笑嘻嘻道喜讨賞。林潋又哭又笑,揮手趕她們,“沒東西賞你們,這是王爺王妃搞的,問他們讨賞去。”
丫鬟們湊上來鬧着搶林潋的小荷包,沈嫣退後一步笑着由她們去。林潋下意識地捂着荷包,才想起今天戴的并不是從前青玉姐做的那些,隻是林府備的嫁妝,專門戴回去給林夫人看的。于是笑罵着松了手,喊着救命讓她們搶。丫鬟們本是鬧她玩,見她真不介意,一擁而上把荷包、香囊、手帕,那些摘得下來又不值錢的,全搶走了。她頭上那支沉木簪子還好好戴着。
林潋一身精光,靠在沈嫣身上嗚嗚撒嬌。直到下人擡了兩條小船來,小心翼翼放到湖裡,林潋一下驚起,“這又是哪來的船?”
沈嫣笑道,“本就有的,他們平常修荷葉蓮蓬,也得有船過去啊。”
船身很窄,每條隻能坐下兩個人,做得也粗糙,因是為下人備的。瑜妃說了不給六王爺備船,怕他整日泡在湖上玩。現下船裡鋪了軟墊毯子,一船湖藍的,一船碧青的。
林潋問沈嫣,“你會撐船嗎?”
沈嫣搖搖頭,“湖這麼小,應該…還好吧?”她遊湖不少,自己撐船還從來沒試過。她不過是想讓林潋過個瘾,自己細想來也有點怕,于是讓人在船尾牽着條長繩子,直連到水台上綁着,回來的時候讓下人拉她們回來便是。
林潋說,“怎麼想到要遊湖的,這麼好興緻。”
“你不是想坐船嗎?”
林潋抱怨府裡的湖要人手去清潔的時候,好像确實順口說了句“這湖有什麼用,又不能撐船玩”。她想起今天早起,沈嫣小神婆似的對天拜拜,“别下雨啊,今天别下…”林潋頭低低的,眼眶又有點酸。
林淵扶着沈嫣先上了船,沈嫣在搖搖曳曳的小船上勉強坐下,回頭無助地找到林潋,看了她一眼。林潋二話不說,手腳并用地跟着爬了上去。
林淵看着她倆擠在一起,努力拿着平衡,失笑道,“潋潋,你就讓你長姐自己一條船啊?我不是客人嗎?”
“長姐你自己會撐船呀,呃,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