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芒種已至,今年春終是無雨了。到處都艱難,皇帝陛下各項施恩措施齊下,對外撥款赈災、開倉放糧、免捐減稅,對内也提倡節儉低調,有房有地的盡量減租,體諒平民,然而話音未落……
前朝裡,“據說澤王爺名下的早已免租了,”大臣說。
後宮裡,“陛下和我們王爺真是父子連心。陛下還沒說,澤王爺莊子上的租就免了。”皇後身邊的宮女也說。皇後給她遞了個眼色,宮女又補充道,“有這榜樣在,六王府也跟着他皇兄呢,聽說他們府也減了一點。”
皇上随口問道,“哦,老六還知道這些。減了多少?”
宮女瞧了皇後一眼,皇後微微笑着,沒有阻止的意思。宮女道,“好像減了四成不到吧,難為王爺了,減了那麼點,府裡立刻就要節衣縮食了呢。那麼寵的林氏,說是生辰也沒過好,不過是在府裡花燈火燭地玩了一整日。也不敢請人,就是讓王妃和幾個貴客陪着,在那湖上弓呀劍呀,男男女女的。”
皇上閑閑靠在榻上,也不搭嘴,心不在焉地半眯着眼斜斜瞥着那宮女。看了半日,忽然挑唇一笑,“皇後會養人。”
皇後一怔回神,捏着小佛珠掃了宮女一眼,金指套往她點了點,大方笑道,“你有福了~”扭頭又道,“皇上給賞個位份?臣妾身邊最得力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給皇上了。這孩子若位份低了,臣妾可不依的。”
皇上失笑一聲,往前挪了挪,兩腳踩到小踏凳上,等了半晌,狐疑地擡眼望向杵在一旁,仍顧着低頭臉紅的宮女。皇後輕咳一聲,宮女一下醒過來,撲通跪下給皇上穿鞋。
皇上垂着眼看她腦後的發髻,之間挑着兩絲白發。想來進宮多年了,能從小宮女一直侍奉到皇後身邊,她也不容易。
鞋穿好了,皇上轉着玉扳指站起來,“跟皇後開個玩笑,宮裡哪還養得起人。再養個愛玩愛鬧的,生辰讓朕弓呀劍呀,請人請宴的來陪着,朕可陪不起。”
皇後噗哧一笑,站起身來給他拉領子抻袖子,勸道,“老六還小,絕不是心裡沒陛下,不關心國家災情的。陛下好好教他,千萬别動氣。”
“明德也不大,”皇上淡淡笑道,“是皇後教的好。”
“臣妾不敢居功。他是京裡最大的皇子,應該懂事的,不然怎麼給弟弟們做榜樣。”皇後慈目溫柔望着他,“而且皇上這樣器重他,他若還不好,連臣妾都要打他了。”
說得好像她沒打過似的。皇上嘴角微微抽着,隐晦的笑意,拍拍皇後的手,“走了,今天老四娶親。”
“是呢,老四娶親建府。四皇子妃也可放心了,都說有林大人守着北月,北月現在挺安定的呢。”
皇上略一怔,“嗯,澤王妃也是有功的。”
“婦道人家,她知道什麼。都是皇上的籌謀,派了林大人去。”
他本來還想幫她留着一個可能性——邊境軍情,皇後是從林太尉給澤王妃的家書裡得知的——她倒仗義,自己把這後路給封了。
皇上拍了拍皇後手臂,“歇歇吧。”
玄墨靴子蹋過坤德殿的門檻,背後傳來一聲得體的“臣妾恭送陛下”,這麼多年了,這聲音仿佛從來沒變過。從第一天開始,她就是座端莊的正宮,坐北朝南的一座煌煌大殿。走進裡面,卻是空蕩蕩的,沒有人。
連他也不是人。
擡着皇上的轎子走出了好一段路,他望着前方,慢慢轉着手裡的玉扳指,臉忽然微垂下來。旁邊的太監立刻走近了些,側起耳朵,聽皇上低聲道,“要是皇後宮裡這兩日有大宮女出宮去了,賞她一百兩,悄悄的。”
太監俯首應下。
“知道為什麼?”皇上問。
“因為娘娘尊貴,皇上是顧着娘娘的面子。”
皇上冷淡笑了笑,長長舒了口氣,閉上眼睛。
轎夫們腳步輕輕的,但轎子仍擡得穩當。穩穩地往前去,往前去,沒人問他要去哪兒。皇上每次從皇後宮裡出來,也不會再去别處。
轎子在宮道上無聲走了一會兒,一陣馥郁的甜香由淡至濃,摸着他的臉撲上來,軟香纏人。皇上深深吸了,緩緩呼了,嘴角挂了絲笑意。轎子停在靈犀宮門斜對角,院裡看不見。
皇上下了轎,随身的太監安靜屈膝行禮,原地立着。他放輕腳步走到院門,先探個頭去看看裡面情形。薔薇花牆前立着個穿家常紗裙的身影,背對院門,腦後的發髻插着支簡單的珠花簪子。大概是沒想到今天這日子還會有人來,打扮得這樣閑散。心情還挺好,咿咿呀呀地哼着首什麼曲子,調都聽不出來。
就這歌喉,還好留在他這兒做了個妃子,要是憑她自己出去賣唱,可不要餓死了。
幾個院裡的丫鬟終于發現了門口的人,抿着唇笑着福身行禮,安靜地退開了。
瑜妃邊輕輕哼唱着曲兒哄花開,邊拿着把小剪子沿着枝邊剪不要的小花苞。身後忽然來了兩隻手臂,一撈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擰了過去。瑜妃輕呼一聲,下意識把剪刀緊緊握住,怕刺到人。明知定是他,還是瞪着眼睛好一會兒才确認了來人,把剪子把手往他胸前敲了一敲,怒道,“我真是!啧,恭迎皇上!”
一院子丫鬟笑着跪下,“恭迎皇上!”
皇上垂眸去看她雙手包着剪子對着自己,剪子柄那頭倒遞了給他,“喲~這是什麼好習慣,刀柄放外人手裡?”
“刺到皇上我陪着死,刺到自己我自個兒死,還是死我一個好了。”
皇上皺眉,“一開口就死不死的。”
瑜妃笑道,“對哦,今天老四大喜呢,呸呸~”
“玉和呢?不是來了你這嗎?”
“老六剛才來過,給她帶了個镯子,可多小機關了。她愛得不得了,讓乳母帶着玩兒去了。”瑜妃摸摸他身上的龍袍,“皇上怎麼還到處閑逛?禮服都沒換。”
“來看看你,給老四讨他瑜妃娘娘的禮,等一下就過去了。”
“跟你爺倆都沒關系,我早給四皇子妃送去了。那孩子,長得真标緻,比老六王妃都不為過。”瑜妃拍拍他,“皇上進去坐一下吧,我剪完這一枝進來。”
皇上放了手,卻沒走,一撫龍袍坐到瑜妃身後的石凳上,手肘撐着石桌,托住下巴望着她。旁邊的丫鬟捧上茶來,他接過抿了一口,把手上的茶碗轉着看,不是他和她暗暗收起的那對對杯。
他看着她剪完一枝花,剪子離了手,才緩緩道,“沒用的東西,整日就知道顧着這牆花。”聲音不高,淡淡的。
瑜妃愣了愣,回頭看他,“皇上?”
皇上一甩手,茶碗撞到花磚地上,哐當一聲,四分五裂,茶水濺飛一丈。
整個靈犀宮靜止了一瞬,瑜妃身邊的宮女率先撲通跪下,“皇上息怒!”整個院子頓時跪了一片,此起彼伏一陣,“皇上息怒!”
瑜妃跟着跪下,擡頭直視着他,“臣妾有罪。”臉上不見驚懼,隻是不解。
皇上平靜道,“什麼罪?”
瑜妃想了想,“皇上教給臣妾,臣妾以後不敢了。”
這是她最喜歡聽的折子戲裡,兩個好朋友間的第一次交心。她們從來看得起對方,就因為看得起,一個女孩子始終忌憚着另一個。是從這句示弱的台詞開始,她們成了真正交心的朋友。
瑜妃剛懷上六皇子的時候對皇上說,看來自己得一輩子困在這了。是他把她拉到了這個交不到朋友的地方,他要做她的朋友,補償她。
皇上仍是沒什麼表情,看不出生氣,也看不出松動,隻直直與她對望着,眼裡似有話。
瑜妃捏着袖子墊着手,額頭磕在手上,“皇上請明言降罪,臣妾絕不辯駁。”
“你也無可辯駁,寵得明宇快翻天了。”皇上冷聲道,“第一、他娶了先太傅的小姐,不好好對人家,寵妾滅妻,置尊卑倫常于何地?置朕與太傅的恩情于何地?”
瑜妃默默無語,老六冬苑的事,她都跟皇上提過的。寵妾滅妻,從何說起?皇上還笑話老六傻孩子……
皇上又道,“第二、今年到處有災情,别的王爺大臣都免租,明宇呢?隻減了四成不到,因為要給愛妾過生辰!皇後還幫他圓,說他小。他還小?知道溺寵姬妾,不知道顧着百姓蒼生?”
瑜妃對着地磚咬着唇,那邊連冬苑都進不去,竟還能探出六王府的賬,也是厲害。
皇上罵道,“心慈手軟,慈母多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