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雪的冬,依然是陰沉沉,灰蒙蒙的。不下雪的冬,厚厚雲團積聚不散,更冷得刺骨。
何昱深腕間吊着個袖珍小手爐,一件灰鼠毛大披風,跟着小青轉進六王府湖南的楠榭。堂内正開始燒地龍,微塵仆仆往上揚。何昱深踏進門來,剛解了披風帶子,小青扭頭道,“我們王爺在後面水台。何公子别脫衣服,小心冷着。”
不過十來步,穿過楠榭到後面湖邊水台,黃明宇獨自坐在水台邊。寒冬臘月,竟帶着頂漁夫的蓑帽,豎着根竿子在釣魚。彎腰曲背,端得個愁苦老人樣。
何昱深暗自搖頭,又忍不住想笑。他最近幾月密鑼緊鼓地考科舉鄉試,見黃明宇的機會不多。可一見面,總覺明宇一次比一次愁悶委屈。
何昱深聽說皇上的秋季時疾好了以後,還是天天诏澤王和明宇上親子早朝。有時何丞相在場,親眼見皇上對小六王爺和顔悅色了許多。奏折都是澤王批的,明宇不過在旁邊幫着分類擺好,候着皇上發問。答不出來的時候澤王耐心教他,也不見皇上生氣。
是以何昱深沒想通明宇在煩什麼,也沒時間容他想,兩人見一面總是匆匆,然後何昱深便被下人催着回家讀書去了。他溜出來見明宇,旁邊多有林潋在場,據說他們六王府在搞工廠,是林潋主理的。林潋不時問他一些人脈關系,何昱深不知道的,回府一問,他母親也定然知道。
兩人見多了,林潋從福身行禮變成了點頭笑笑,從“何公子”變成了“小何”。然而何昱深一如既往地作揖,喊她“二夫人”,後來熟了,也不過是看見她也來,會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
他知道明宇叫她“潋姐”,但那是人家夫妻間的愛稱,外人不能叫。
何昱深對着水台喊,“明宇,這麼有閑心,釣魚啊?”
黃明宇捂着蓑帽回頭,高興得差點丢了魚竿,“小何!到得真早,我還怕丞相夫人不放你出來,還想着要怎麼去請你呢!”
年關将近,黃明宇說要請幾個好朋友來府裡聚一聚,何昱深的第一輪鄉試也考完了,他跟母親一說,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嘴,說林府大小姐林淵也來。何夫人自然無異議。
“誰敢駁六王府的面子啊。”何昱深笑着要過去,一個嬌小的婢女走來,“何公子的披風帶子散了,奴婢幫你整理一下。”
何昱深忙道“有勞這位姐姐”,站定了擡起下巴讓她綁喉間帶子。黃明宇盯着他們,恍惚想起王府新建時,他常在潋姐房裡睡,醒來後海棠和小青一起圍着他,拉着他換衣服。他那時,也是叫海棠“姐姐”的嗎?還是直呼的“海棠”?他都渾忘了,他那麼久沒叫過海棠了,他們那麼久沒聊過一句天,雖然她還在他房裡服侍。
黃明宇忽然道,“她比你小。”何昱深不解,黃明宇又說了一遍,“海棠比你小。”
何昱深有點愕然,不好意思地朝海棠拱拱手,“有勞了。”不好再叫姐姐,也不敢叫人家名字。
“公子客氣了。”海棠行禮,退到一旁候着,頭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黃明宇早已扭身回去坐好,繼續豎着魚竿對着湖。何昱深也摸不清黃明宇忽然怎麼了,情緒仿佛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小湖結了薄冰,下人鑿了冰洞給六王爺釣魚。水台上兩個小茶幾,也給何昱深備了根魚竿。何昱深坐在黃明宇旁邊,拿着魚竿應個景,連魚餌都沒放。黃明宇也不管,隻顧安靜地盯着結了冰的湖面,身旁的炭盆時不時噼啪一聲,爆開的炭花一閃紅光。
“其他人呢?”何昱深沒話找話。
“還沒來,潋姐和阿嫣在房間裡改個草圖,等淵姐來看。”
何昱深默默點頭,明宇就算成了家,仿佛還是個小孩子,女眷們和他也不甚避嫌。林大小姐一個未嫁的女兒,明宇也能直呼人家閨名。
黃明宇的魚竿輕晃了晃,卻不見他動,何昱深提醒道,“有魚咬餌了。這麼冷,湖裡還養魚啊?”何府池裡的魚都撈起來,挪到屋裡過冬去了。
黃明宇盯着仍輕顫着的魚竿,“是我說要釣魚,阿嫣讓人放幾尾進去給我釣的。”
“你…不拉它上來?這魚竿勾着它的嘴,它也遊不走的。”
黃明宇終于把魚拉了上來。何昱深一看,竟是條能入菜的小鲫魚,難怪舍得放出來給他釣。何昱深笑道,“謝王爺,今天可以添菜了。”
黃明宇把魚吊在木桶口,小心翼翼地抓着魚竿要脫勾。海棠過來幫忙,黃明宇揮揮手,“你遠點。”
海棠默默,往後退了一步,“那王爺小心些。”
黃明宇擡頭,“不是…我怕它的水甩到你。”
“謝王爺。”海棠低着頭。
黃明宇忽然煩惱地噴了口氣,轉身要把魚放回湖裡。何昱深攔着他,“這水太冰了,放回去也養不活。你既珍惜這魚,不如留着,等一下拿回屋裡養吧。”
黃明宇坐下,還是把魚放回了湖裡,“人家不想被我養。”他身後的海棠默默無語,但頭好像垂得更低了。
何昱深瞄了眼海棠。他來六王府的次數不多,不甚記得這個丫鬟。帶他進府的小青他倒是認得,好像是跟着林潋陪嫁來的,之前明宇像是更喜歡拉着小青玩。但看來,明宇最近的心事,和這海棠不無關系。
何昱深無奈,壓低聲音道,“你最近怎麼了?”
黃明宇想了想,轉身吩咐海棠給何昱深拿些茶果子來。何昱深手邊就放着個小茶幾,底下架着小炭爐,溫着上面的茶和果子。何昱深讪笑一下,拿起一個棋子餅塞進嘴裡,“是有點餓了。”
海棠福身,“那我叫小青來待着。”
“不用,”黃明宇對着湖說。
海棠皺了皺眉,何昱深微笑道,“我陪着王爺,你去吧。”
“勞煩何公子了。”
海棠轉身退下,黃明宇探頭看了眼,回來對着湖長長哎了一聲。何昱深輕笑,捧着茶杯慢慢啜一口,“走遠了,說吧。她不是你丫鬟嗎,打這肚皮官司幹什麼?”
“潋姐的丫鬟,後來撥給我了。”
何昱深捧杯的手一頓,不免責備地望了眼黃明宇,“二夫人的?”這王府多少丫鬟,怎麼就偏看上林潋房裡的。
黃明宇又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小何,你有喜歡但得不到的人嗎?”
“你是喜歡但得不到,還是因為得不到才覺得自己喜歡?”何昱深話一出口,自己也驚訝于自己的責備語氣,不好意思地輕咳了一下。
黃明宇疑惑道,“什麼?好繞。”
何昱深緩了緩聲,順着黃明宇說,“沒什麼,我說我算不上喜歡,就是有點欣賞吧。”
黃明宇驚道,“真的有啊?京城裡有什麼琴棋書畫樣樣精的大才女嗎?”
何昱深失笑,才女嗎?也許是,他尤記得她的“卧看逆時琵揚樂”。他也記得第一次見識她的袖裡箭,那日他驚歎于林大小姐的箭術,卻驚喜于林二小姐的袖裡箭。小小機關,不失女兒娴靜,威力卻能和林大小姐的霸氣媲美。
後來他再見她,林潋總是跟在明宇身旁,幹練地打理工廠事宜,仿佛和那個寫詩罵王爺的調皮小女孩成了兩個人。
何昱深微微一笑,“不用問了,她已經有人家了。”
“哪家小姐啊?你們堂堂丞相府,也不能跟她家裡聊聊?一天沒收定禮一天都還能聊的啊。潋姐當時也差點被她家弄到外面去了,還好我去救了回來。”
“弄到外面去?”何昱深問。
黃明宇擺擺手,表示不再深入,隻簡單總結道,“潋姐從前不太受寵嘛,很多事由不得她。”
何昱深歎息着點點頭,“那确實是大幸。”
“也還好啦,我舉手之勞而已。”
何昱深笑道,“我是說你大幸。”
黃明宇點頭,“也是哦,嘿~羨慕吧?潋姐手可巧了。從前在學堂做的東西都不給我,現在輪不到她不給了。她不給,我找阿嫣要,哈哈~”
何昱深趁機道,“有這樣志同道合的府裡人,夫複何求。難得王妃也和二夫人情同姐妹,不給你鬧事,你不知自己羨煞多少人。”
黃明宇安靜地歎了口氣,又盯回湖面上。一個鑿開的薄冰洞子,圍着一圈裂痕。
何昱深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是人家的家事,王爺要收個丫鬟,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他隻是沒想到,明宇從前那麼喜歡林潋,她寫首詩罵明宇,明宇都能得意得飛起,巴巴抄了下來給何昱深看;明宇要被指婚了,不能娶她,也要自己私下去林府納她;新婚燕爾,寵二夫人寵得全京城都知道,連瑜妃都被驚動了,要來責罰正尊卑。
但這才過了大半年光陰。皇子再喜歡,原來也不過如此。
何昱深隻替她冤,可惜林潋沒生作男兒身。如果她是個公子,無論貴賤,自有她一番天地,成敗由她闖。至少不用孤注一擲,全壓在明宇這個夫君身上,等着他回頭。
黃明宇望着湖面,忽然開口,“小何,你是不是也想勸我,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昱深捧着杯子,“我隻是不想你打破現在的和諧,最後煩惱自身,得不償失。”
“你其實不是說潋姐吧,”黃明宇歎氣道,“我知道阿嫣很好。”
何昱深默默喝茶,明宇這麼一提,王妃确實比林潋更不得寵。論出身、相貌、女德,王妃的不得寵,恐怕更冤。
黃明宇繼續道,“小何,我跟你說句真心話。我是真的喜歡阿嫣。大家都說她美,但他們都不知道阿嫣人多好!”何昱深不解地瞥他一眼,這不是感情挺好的嘛?黃明宇恨道,“可我就是跟她玩不熟!我不知道要怎麼拿她當妻子,我總感覺她像…菩薩!你怎麼跟菩薩交心啊?”
何昱深噗哧一聲,想了想,“明宇,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也不是想逼你喜歡誰。我們這些人,有多少夫妻是真心喜歡才成婚的?這事本就無法勉強。我隻是希望以後,當你要立一番事業,這府裡能安順,不讓你煩心。書裡不是說嗎,男子求妻賢惠,不過是為了家裡和睦;女子求夫護佑,也不過是為了終身有靠。沒人是為了喜歡的。王妃既好,你讓她安心,知道自己終身可以依靠你,便不算負她了。”
“是嗎?”黃明宇驚喜道,“那我不用和她玩?”
何昱深失笑,“你娶個妻子是娶來陪玩的?”
“呃,那我就算喜歡其他人,也沒關系嗎?”
何昱深搖頭,“你若能和王妃恩愛,自是最好的。但你和二夫人是舊識,心裡有她也無可厚非。我隻是說,夫妻本質,不是為喜歡,是為責任。”
黃明宇聽到“責任”,莫名輕松了不少。想了半晌,忽地一笑,“哎,我早該和你聊聊的,我不知道寫書的聖賢夫子們竟這麼通情達理!責任,我定是要負的!阿嫣一輩子是我最敬重的妻,誰也不能改變這個的,嘿~”
何昱深笑道,“不但是王妃,你納了二夫人,那也是責任。”
黃明宇閑閑地擺擺手,“害,潋姐不算。”
何昱深不禁皺起眉,“怎麼不算?”
“反正她跟阿嫣不一樣。”
何昱深沉下臉,“你既看不起妾,當初怎麼納人家!”
黃明宇一驚,忙解釋道,“誰說我看不起妾?我看不起誰都不敢看不起潋姐啊!你不知道,我們不是…”黃明宇四處望了眼,随侍的丫鬟們都離着他們一段距離。海棠怕是知道黃明宇是專門要使開她,去拿茶果拿了半天還沒回來。
黃明宇掙紮了一下,俯身趴在何昱深耳旁一陣叽裡呱啦。何昱深聽完瞪眼望着他,一時無語。黃明宇解釋完了,一屁股坐回去,“這事我隻對你說,你可千萬别往外說啊,不然我和潋姐都不得了。”
何昱深鎖着眉,造假成婚?這可是欺君啊,他們膽子這麼大!
黃明宇倒沒想到欺君不欺君的,還在想着何昱深剛說的“娶妻用不着喜歡,敬重她就好了”的偉大理論,輕松笑道,“反正潋姐例外,但阿嫣不一樣,阿嫣我是真娶了的。不過經何兄一點撥,我如雷貫耳,五雷轟頂,深覺有理!想想我父皇也是這樣的,澤王兄也是這樣的。嗯,敬重妻子!我要向他們學習。”
何昱深沒好氣,“可是,二夫人她既不是真的…難道她就一輩子,不嫁了嗎?”
“怎麼會?以後我把她的納妾文書轉手就好啦。”
“你轉…”何昱深氣道,“你還轉手?!女子改嫁,你讓她以後去哪,誰看得起她。”
黃明宇不解,“你氣什麼,當然是有真心要她的人我才給。誰敢看不起她啊!我六王府出去的,還敢看不起?!别說我了,潋姐要是再嫁,阿嫣不得掏空了咱們王府給她備嫁妝?她未來夫家隻有捧着這姑奶奶的份!看不起我潋姐?開玩笑!還沒算上她在我工廠裡分的錢呢!”
“她離了王府,你還分她錢?”
“她找到好歸宿,我黃明宇把整個工廠送她又如何!本來就全都是她做的。”
何昱深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