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仿青瓦蓋頂的小馬車在小小的六王府門前停下,小青一掀車簾,抱着個大油紙包笨重地爬了下去,回頭把手遞給林潋要扶她,“地段是好,鋪租貴呀!我們還得守一段時間的呢,萬一東西賣不出去呢?”
“你自己站好吧,讓你别買吃的非要買。”林潋撥開小青的手,自己提着裙子下了車。頭發絲絲繞繞地煩人,啧,要不是阿嫣管着,真想跟長姐一樣束發束袖。
林潋不耐煩地甩甩袖子,忽然想起一個小小的女孩兒身影…“姨娘,不要剪那袖子,我喜歡寬袖子!”小女孩兒一扯林潋,林潋也讷讷地跟着叫,“姨娘~我和姐姐喜歡寬袖子…”然而姨娘手中的剪子還是下去了,不帶半分猶豫。
林潋薄唇抿着,腳下步履沒停,好久沒想起她們了。
小青跟在她身邊,“就我說,我們幹嘛不賣從前那些小玩具呢?賣富貴人家的東西,誰家沒有?還賣些次的便宜的,誰買呀。”
林潋安靜地看着小青,她身上仿佛疊着個模糊的小女孩影子,“小青。”
“啊?”
“想當小姐嗎你?”
“…想就能當了嗎?”
林潋若有似無地笑了笑,“即使當不了,讓你用用王妃的東西,你歡喜嗎?”
小青一愣,不悅道,“我沒偷用王妃的東西,我就是在廚房偷吃了幾口…呃,試試味兒!你知道沈小姐人那麼好,我怕廚娘欺負她。”
林潋這下是真笑了,“沒說你。這麼說吧,如果讓你正大光明吃一桌王妃的席面…”
小青一瞪眼,反應過來立刻吞了下口水,邊擦着嘴邊擺手,“不不不…”
林潋繼續道,“可是油不是雞油,魚沒那麼嫩,是菜葉不是菜心,擺盤也沒那麼精緻…”就算是寬袖子,也是舊的。
小青連忙說,“那有什麼的!”
“五兩一席。”
“便宜啊!”
林潋挑眉看着她,“真有那麼好吃嗎?五兩拿去買小零食不好?”
“那是王妃的席面啊,小零食怎麼比。”
林潋淡淡一笑,“你看,所以啊。”
看什麼?小青不明所以。
林潋要開一家貴族不貴族,平民不平民的鋪子,誰都鬧不懂。她們不懂,應該的。也隻有林潋這種人,最知道她這種人會為什麼而瘋狂。
姐姐要的,是自己穿上寬袖子;而林潋要的,是穿着寬袖子的那個人。一樣的貪與癡,一樣的不可能。
遠處一輛馬車哒哒走來,小青一下笑開來,“小何公子诶!哈哈他是不是又避難來了?”
林潋跟着她望過去,笑着搖搖頭,堂堂丞相公子,現在天天的有家歸不得,跟做賊似的。
說起這位丞相府長子何昱深,話就得說回三年前那場科舉大考了。當時狀元的大熱人選,當之無愧,當屬這位丞相公子。别的不說,人家丞相嫡公子都這麼給面子參加科舉了,不内定個狀元,不合适吧?
結果狀元偏就落在了另一位小鄉紳兒子的頭上,丞相公子隻得了個探花。
一時間,“丞相公子隻得了探花”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狀元爺姓什麼都沒多少人知道。那位狀元爺立刻被任命了一個禮部的職位,自然也沒多少人關心。直到“隻得了探花”的丞相公子被安排在禦史之下,當了禦史大人的直屬副手。
朝廷之中,三公為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三公分為兩位大臣和一位助理——治軍的太尉和管理朝政的丞相,并駕齊驅,為皇帝的左膀右臂,還有一位類似丞相副手的禦史大人。丞相大人管高談闊論,禦史大人管政策落實。
丞相公子這個跟着禦史的職位,就相當于做了他爹的副手的副手。皇帝這兩年早朝開得密,禦史大人每次上朝都帶着何昱深去,實打實地給他露面練手的機會。這不明擺着在培養下一代的丞相接班人嘛。
至此,大家開始關心狀元爺隻得了個禮部虛職,而丞相府的探花卻得了個中樞要職了。坊間漸漸升起一股抵觸科舉的風氣,本來功課吃力的學子們趁機不讀書了,改為到茶館義憤填膺地拿八股文罵權貴。民衆雖聽不懂,但随着那抑揚頓挫的節奏也覺得氣憤得很,紛紛給那些說書的學子們賞錢。于是越來越多的學子眼看讀書無望,改行罵權貴去了。
又直到某一日,不知從哪吹來的消息,皇帝要把甯和公主指婚給禮部閑職的狀元爺。甯和公主是誰?那可是皇後的嫡出公主啊,而且聽說本來是要指給丞相公子的!
半年後,公主出嫁,果真嫁給了狀元爺。
說書罵權貴的學子們雙眼一瞪,回過神來趕緊回家,趁着床底的書還沒封滿塵,收拾收拾,若無其事地回了學堂。都是因為他們的正義和勇氣,讓朝廷也不得不讓步,下嫁了公主來平民憤。所以他們這些有擔當有遠見的義士,更要好好苦讀,将來好為國家扶正歪風啊!
一時書院大盛,多少人棄武棄商棄農從文。各自暗暗算着三年後那一屆科舉,輪到皇帝哪位公主适齡出嫁。
被“奪了妻”的探花小何那邊,倒是稍稍安靜下來了。民衆的眼睛不再盯着他,便輪到了各家适齡的千金小姐盯着了。何公子的未來正妻人選從來沒空缺過,先是林府大小姐,再是皇後嫡公主,從前各家小姐哪裡敢想。現在可不一樣,林府大小姐那裡拖了幾年,自然脫落了。公主呢,被狀元爺英勇消耗了。
而何公子的含金量,還在蹭蹭上升呢!
于是乎,何府隔三差五便有女眷去探望何夫人的病,絡繹不絕,熱鬧非凡。何夫人總是含着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小何公子上完朝一回府,何夫人直接把他叫了來,拉到衆夫人面前表演坐下站起轉圈圈,對着屏風作個揖。一衆小姐在屏風後紅着臉吃吃笑。
鬧得小何公子下了朝家都不敢回,正想着要不要長期包個茶樓雅間當書房處理公務,六王爺黃明宇一拍他,“來我府裡呀!我那裡一個待嫁小姐都沒有。我們就在楠榭堂裡辦公,要茶要果子都有,還可以去遊湖。”
黃明宇生拉硬拽他去王府好幾次,何昱深和府裡丫鬟都熟了,連王妃沈嫣都改了口叫他小何,“小何真的别客氣,我們平常都在冬苑,不出來的。你一點都礙不着我們。你就當這裡是自己家,也别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何昱深連連拱手,“不敢不敢。”
林潋坐在沈嫣身邊,搭了句嘴,“說真的,你在這裡,比在外面茶樓還清淨,也傳不出風言風語去。你要是就喜歡交租,把租金交給我好了。”
沈嫣反手打她,“潋潋!”
林潋噗哧一笑,卷到她身上撒嬌,“我開玩笑的嘛~阿嫣~”
何昱深看向她們,感激地笑了笑。
……府門外,何昱深捧着好幾卷竹簡下了馬車,一見林潋,連忙走過來鞠躬,“真是抱歉,又來打擾了。明宇回來了嗎?”
“王爺可能在宮裡絆住了,”小青八卦道,“你們府裡又來誰啦?”
何昱深禮貌笑了笑,沒說話。
林潋掃小青一眼,小青嘟着嘴聳了聳肩。林潋領着何昱深進府,“正巧了,我還有些律法的問題,要請教你呢。”
何昱深神色一正,“經商的律法?那我得查一查。”
“不是,是些私産問題。”兩人一起進了府,林潋放小青先去休息,沉吟了一下道,“我是想問,有哪些産業可以成為女子的私産,哪些不行。那些可以成為私産的,她可以轉給别人嗎,死後可以傳給誰?”
“除了世襲爵位,大部分的産業并沒有說一定得男子繼承。隻要有證據是屬于你的,就是你的。”
“不是我,”林潋笑了笑,“我就是好奇。”
何昱深也笑,“是我口誤了。”
兩人安靜走到南榭堂前,林潋竟沒像平常一樣回冬苑,徑直走進堂裡。何昱深略一怔,也擡步跟了進去,想了想,又道,“當然,通常女子都是隸屬一個家族的,所謂私産,如果同族裡的其他繼承人要争,也可能有點麻煩。要看具體情況。”
林潋冷冷一笑,點點頭。如她所料。
何昱深在客座上放下手裡的竹簡,跟進來的丫鬟過來上了茶,擺好筆墨鎮紙,安靜研着磨。何昱深看着林潋在另一張客座坐下,也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好自己沒話找話道,“好像,有一陣子沒見着林大小姐了?”
林潋正想着事,聞言一回神,剛想笑話小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算了,他壓力本就那麼大,人都躲到這裡來了,何苦再逗他。
小何見林潋沉默着,關切道,“怎麼了?她們沒什麼吧?”林府最近事多,林太尉在朝堂上可不算得寵。
“放心吧,我姐又不是别人,那些小風波還煩惱不到她。”林潋不禁一笑,“看你緊張的,本來不想調侃你的。”
丫鬟研完墨,安靜退到遠遠的角落,微微垂着頭待命。
林潋站起身來,“我回冬苑去了,你自便啊,要找我們就派人來…”
何昱深連忙說,“那個,你别誤會,我隻是關心一下朋友。林大小姐自然是巾帼裡的第一人,但我對她,絕對沒有亵渎之意。”
林潋莫名有點不悅,第一人就第一人,怎麼非得加個巾帼。對着他們,她長姐也從來沒輸過,小何射箭不也輸給長姐了嘛。
何昱深怕解釋不清,又道,“我是說,我對林大小姐絕不敢有那個意思。你…你别誤會啊。”
林潋想笑又想歎,小何這倒黴蛋,真是被催婚催瘋了,凡是跟未婚小姐沾點邊的都跟見鬼了一樣。
“沒誤會,放心放心~我不跟人說。”林潋擺擺手,見何昱深一臉凝重,自己倒不好意思走了,回頭叫丫鬟給她來杯高山茶。
丫鬟福身,“王妃說高山茶寒,二夫人不要喝那個。”
林潋眨眨眼,想了想,“哦,我沒聽見。再來盤瓜子,就是最上火的那種。那個高山茶,給我摻點雪碎進去,做成冰的。别跟王妃說啊!”
丫鬟擰着眉不敢動,林潋斜斜瞥她一眼,丫鬟無奈福了福身,出去了。
林潋看着丫鬟的背影,噗哧一笑,“肯定跑去告狀了。”
何昱深見她是真沒計較,終于輕松了些,“怎麼非要惹到阿嫣出來罵你。”
林潋擺擺手,“害,你不知道她,現在天天埋在賬冊記事冊裡,眼睛都快瞎了。勸她歇歇,勸不動的。就得這樣逼着她出來走走,吸收一下日月精華,就好了。”
何昱深笑着搖頭,從布袋裡把竹簡一卷一卷拿出來。林潋走過去幫着他拆袋子,開玩笑道,“沒什麼我不能看的朝廷機密吧?”
“都是書而已,我忘了些東西,帶來查一查。”
林潋手指撥過拆出來的書卷,“這些小賈書房裡都有啊,下次叫海棠拿,不用自己帶。”
何昱深略一笑,他可不敢勞動那位海棠。這府裡哪個女眷、哪個丫鬟和他說話都沒事,但要是那海棠無意看他一眼,明宇準得悶半天,拿不了小何撒氣,轉頭使得海棠團團轉。搞得何昱深跟潑禍水似的。
何昱深随口推脫道,“我的書裡有筆記,用别人的不行。”
林潋聽見有筆記,倒來了興趣,站在他案桌旁随手抽起一本竹簡翻來看。
他一擡頭,隻見初春日光幽暗,她安靜地翻看他的書,讀他過往的筆迹。就站在他桌旁。
何昱深對自己淡淡一笑,出口的聲音不禁溫柔了些,“你坐下吧。”
林潋垂眸讀着書,“不坐,等一下回阿嫣那,從早坐到晚。”
何昱深閑聊道,“聽說你們要開分号?明宇拿了好一堆東西來,把我弄的像孔雀開屏一樣。”
林潋笑,“對,辛苦你了。”
“這麼多禮物,我該謝謝你們。”何昱深沉吟一下,“又要管人又要管賬,别把身體忙壞了。”怕顯得自己過于關心,又補充道,“我是怕你沒有時間想小發明了。”
林潋盯着書簡,理所當然道,“不想那些了。我們現在的優勢不是新奇,是資本厚,不怕虧,所以趁着這時候要不斷擴充。”
何昱深有點訝異,“我以為,你是很喜歡做小發明,所以才開鋪子的?”
“我現在隻想搞事業,多賺點錢。”林潋終于放下了書,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貪錢?”
何昱深遲疑道,“你是,需要錢嗎?”
林潋略沉默,認真道,“我想要錢,就跟你們爺們想要權一樣,都不過是争條寬一點的路。但權對我不開放。錢是我能碰到的,最接近權的東西。”
她要接近什麼權?何昱深下意識地立刻想保證些什麼,怕吓到她,隻好委婉道,“林潋,你不用自己去找寬一點的路。你值得有人珍惜你,把路給你鋪好。”
林潋一笑,“那你又為什麼要考科舉、要勤勤懇懇去做官?你就躺平了什麼都不幹,也有人給你鋪好路的啊。”
“我那是作為臣民的責任,讀書人立世的責任,我不是為争權。”
林潋失笑,“對,你有責任而我不必有,我要争權而你不必争。”
何昱深輕皺着眉,一時沒捋清她的意思,“林潋,我不明白,這王府就是你的權,将來…無論将來你在哪,你夫君的權就是你的權,你們就是一體的。”
林潋嗤笑一聲,俯視着他,“那要是我嫁了你…”
何昱深心裡驟然停了一拍。堂外一雙繡鞋腳步一頓,收回了要跨進來的步子,安靜立在堂門之外。
阿堇剛剛趕到,疑惑地看着她,“阿嫣?”
沈嫣站在堂門外,閉着嘴搖了搖頭。初春的長廊,比冬日還冷。